李凡
九十岁的母亲,像一株老槐树,根须盘错,枝桠枯瘦,却仍固执地立在村口。风一吹,满树的叶子便沙沙作响——那是她的唠叨,从晨昏到日暮,从春种到秋收,从未停歇。
她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拐杖横在膝头,像一条搁浅的旧船桨。阳光斜斜地穿过瓦檐,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仿佛撒了一层薄霜。她眯着眼,看远处田埂上走动的影子,看云,看鸟,看风卷起的尘土。然后,她开始说话。
她说:“酒少喝,你有高血压,你要减肥……”
她说:“粮食要省,不要浪费……”
这些话,像屋檐下的滴水,日复一日,凿出深深浅浅的坑。我有时烦,便闷头抽烟,或假装接电话逃到院子里。她不管,依旧说。声音不高,却像一根细线,穿过几十年的风尘,牢牢系在我的脚踝上。
母亲不识字,却识得所有庄稼的节气,识得儿女们眉宇间的疲惫,牵挂远方孙儿孙女,想念难得一见的重孙们。她不懂“格局”“情怀”这些词,却懂得“饱肚子”“暖身子”“不做亏心事”。她的道理,像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烧得人心发烫。
父亲走后,母亲成了家族的圆心,有娘才有家。清明、春节、中秋,散落各地的儿孙像候鸟般飞回,挤满老屋的厅堂。那是她最高兴的日子,她拿出自已所有的库存,要这个吃这,要那个吃那,不要还不高兴,吃了还希望有个好评价,成就感满满。
母亲最怕浪费。过期半月的月饼、发了霉的腌菜、生了虫的绿豆,她都要留。我们偷偷扔掉,她便半夜打着手电去垃圾堆翻捡。次日清晨,那些被“救回”的瓶瓶罐罐又整整齐齐放在灶台,像列队的士兵。她嘟囔:“你们没过过苦日子……”
我叹气,转头却看见她正把一块碎饼干捻成渣,喂给流浪的猫狗和院子里的小鸡,皱纹里漾起孩童般的得意。
去年我赴市里培训,一周未归。归来那日,村口的风比往常更冷。母亲拄着拐杖,站在老槐树下,像一截被岁月削尖的枯木。她嘟囔着说:“以为你病了,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行千里母担忧”,挂念一直存在。
也许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母亲的唠叨是根风筝线,我们真的怕风太大,线一断,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我仍每两日归家一次。母亲已记不清重孙的名字,却记得我爱吃她做的豆豉和腐乳。她做的这些压缩菜,盐重,齁得舌头发麻,我却一口口吃光。
她问:“咸不?”
我说:“正好。”
她便笑,露出仅剩的几颗牙,像残缺的月牙。
母亲终将老去。
有一天,老槐树会倒,灶膛会冷,四桌的团圆饭会缺一角。
但我知道,她的唠叨会留在风里,留在腌菜缸的盐霜里,留在我们每次归家时,下意识望向村口的习惯里。
到那时,我会学着她的腔调,对儿女说:“粮食要省,酒要少喝,做人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