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剑城
　　蝉声先醒了。我睁开眼，窗棂上横着一道淡青的天光。
　　这是第八个没有雨的早晨。水泥地缝里蜷着几茎枯草，叶尖蜷曲如老人手指。我数过，西墙根下共有十七道龟裂的纹路，最长的贯穿整个院落，像一道褪色的刀疤。
　　自来水在铝壶里发出空洞的回响。煤气灶蓝火苗窜起的瞬间，我听见后颈的皮肤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汗珠比意识更早滑落，在领口洇出深色的地图。茶垢在杯壁沉积多年，此刻正慢慢释放陈年的苦涩。
　　巷口传来收废品的梆子声。穿蓝布衫的女人拖着板车，车把上挂的铜铃早已喑哑。她经过第三棵槐树时，我数清了板车上捆扎的纸箱——— 六个压扁的电器包装，三摞旧报纸，最顶上横着半截断腿的塑料娃娃。
　　书桌抽屉里躺着去年的台风警报。那张泛黄的纸上，“玛莉亚”三个字被红笔圈了三次。如今它和过期药片、生锈的图钉躺在一起，成为另一种形式的预言。我摸了摸左膝，那块1978年留下的伤疤正在发胀。
　　下午三点整，空调外机停止嗡鸣。断电来得突然，冰箱的滴水声显得格外清晰。我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发现铜纽扣表面爬满细密的绿斑。窗台上蚂蚁排成长队，正搬运半粒发霉的白砂糖。
　　暮色爬上东墙时，我找到半截蜡烛。烛泪在玻璃瓶里凝固成乳白色的钟乳石。火柴划亮的刹那，无数飞蚁从纱窗破洞涌入，翅膀在热空气里发出纸片摩擦般的响动。
　　夜市霓虹亮起来的时候，我数清了对面楼栋的空调外机。二十六台机器同时吐出热风，把晒衣竿上的衬衫下摆吹成投降的姿势。某扇窗户里传来婴儿的啼哭，随即被电视广告的声浪淹没。
　　子夜时分，我摸到枕席上一片人形的汗渍。月光穿过防盗网，在天花板上烙下铁栅栏的阴影。远处高架桥上，一辆货车的远光灯扫过卧室墙壁，瞬间照见壁虎断尾处新生的嫩肉。
　　在黑暗里，我听见自己的骨骼正在缓慢地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