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安铭

　　这身披墨色锦缎、肩缀蓝绿莹彩的鸟儿，为何总能在人心尖上寻一处暖窝？许是那鹊桥相会的传说为它镀了层温柔光晕，又许是因它眼里，总含着几分通晓世情的灵光——— 更或许，是它在这熙攘人间展现的生存智慧，让人见了不免心生共鸣。
　　它们是红尘里的吉兆，不似麻雀那般天生警觉，也无燕雀的怯弱。见人来了，不急于振翅遁去，反倒歪着头，用那双黑琉璃似的眼珠端详你，似在辨认故人，又似静待一句寒暄。北方有谚“喜鹊枝头叫，好事门前到”——这般知趣的性情，难怪南北人家都愿迎它做客。它们深谙与人为邻的尺度，既不远避，也不依附，在这分寸之间，生生不息。
　　它们不屑困于金丝笼中乞食，却也不鄙薄人间烟火。不像某些娇雀，沾染人气便失了本真；喜鹊始终守着天性里的清傲，却又懂得随缘应世。你若在院中撒把米，它们便呼朋引伴而来，落地轻跃着啄食，却不贪婪，亦不谄媚——— 食毕即振翅归枝，居高临下地睨着你，偶尔喳喳两声，那声不似麻雀啁啾急促，倒像含着三分问候七分自在。这般进退有度，何尝不是一种生存的智慧？
　　单看筑巢便知喜鹊的勤勉与坚韧。北地春寒尚浓，秃枝间已悬起累累窝巢，苍褐色轮廓映着碧空，宛如匠心雕琢的空中楼阁。它们择枝如择邻，既挑坚实枝丫作基，又懂隔巢相望的礼数。曾见某单位楼顶天线林间，巍然立着一座喜鹊巢，枯枝叠垒如塔，规模竟似能装半车柴——— 想来巢主若非鹊中贵胄，便是凭着一羽一喙、勤勉起家的匠鹊。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它们总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将古老的营造技艺代代相传。
　　这些巧匠偏嗜高枝飞檐，衔枯枝软草编织安居。远望如悬于半空的褐色灯笼。待春深夏近，巢中便传出细弱啾鸣，成鹊终日衔虫往返，行色匆匆却秩序井然，羽翼间抖落的都是生计的庄重。那忙碌的身影里，藏着对生命延续最朴素的执着。
　　日久通灵，它们竟也识得人间眉眼。学校食堂外总有胖鹊踱步，开饭时辰后，便在洗碗池边悠然觅食。先警醒四顾，确认无险方低头啄食。食不过三巡，便昂首望人，尾羽轻扬，似道谢又似邀伴。后来竟有三两知己同往，各据一方从容进食，人近则退两步，并不惊飞——— 它们早摸透此处人情温厚。这般洞察世故却不失本真，恰是它们在变迁世事中绵延不绝的秘诀。然而这份与人相处的从容，终究根植于天地之间的自在。学校那两株蓊郁的大榆树，才是它们更为广阔的乐园：春来，于新枝间忙碌穿梭；夏至，在浓荫里教雏试飞；秋深，啄食榆钱，羽影与落叶共舞；冬临，则墨羽映白雪，于凛冽中跃动清鸣，将生命的从容与信心，书写于四季晨昏。
　　日日望着它们这般自在，心里便也生了亲近的念头。这念想，让我想起曾和儿子养过一对喜鹊，唤作阿奇和阿黑。阿黑健硕，翎羽泛孔雀尾辉，静立时若敛羽苍鹰；阿奇清瘦，后趾如钩，常独栖窗棂望云。初时惧人，伸手即惊啼躲闪。我们只得掰喙喂食，从粟米到草叶，乃至它们最嗜的蚂蚱。日久生灵犀，饿时便摇晃趋前，跃上桌案瞪目索食；渴时轻啄指节示意。饱食后并立理羽，倦时将首埋入翼囊，如负暄老翁，教人不忍相扰。
　　学飞时光最是动人。我将阿黑轻抛向空，它竟直落我的肩头，爪攥衣衫扑翅摇晃，惹得满院孩童欢笑。多数时辰，兄弟俩扑棱棱飞向防盗网，或踞车库顶俯瞰庭院。阿黑性急，若不见阿奇便焦啼寻觅，闻得应答方休。那个盛夏，满院凉荫都浸在它俩的清音里。看着它们从蹒跚学步到展翅凌霄，方知生命的顽强总在细微处绽放。
　　然喜鹊生涯岂尽坦途？少时见迎春篱下鹊猫相戏，初以为友伴，后察花猫目藏杀机，喜鹊腾跃间皆含试探。某日一鹊疏忽，竟被猫儿凌空攫住——— 那抹吉光片羽终坠入生存铁律，教年少的我初识世间温存背后的凛冽。可翌日清晨，枝头依旧立着它的同伴，清亮的啼鸣划破晨雾，仿佛在诉说：生命纵然脆弱，但生生不息的信念永远不灭。
　　较之麻雀的惶惶不可终日，喜鹊活得更从容，骨子里却同样守着不可驯的野性。它们不扰人清静，不贪非分之食，偶近人情却不失本真。不似笼鸟以婉转换温饱，宁在风雨中筑巢，霜雪里觅食，也要护全那片翱翔的天。世人爱它，不独为传说祥瑞，更为它参透生存的智慧——— 既眷恋红尘暖意，又不溺人间泥淖，始终带着通灵的明澈，在烟火处寻自己的逍遥。千百年来，它们就这样在城乡之间、在自然与人文的交界处，谱写着自己的生存史诗。
　　今闻鹊鸣，总忆起食堂外圆润身影，阿奇阿黑扑翅的模样，还有那大榆树下四季不绝的生机。这鸟儿啊，俨然携着人间的温度，每声啼鸣都像在说：日子深处，终有值得期盼的晨光。它们用黑白相间的羽翼测量着天地的广度，用清亮的鸣唱回应着岁月的流转——— 无论环境如何变迁，生命自会找到它延续的方式，如溪流奔海，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