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依衣
那时的戏,是藏在夜晚里的。天色将暮未暮,村头那棵老槐树下便窸窸窣窣地有了动静。一盏汽灯被高高挂起,嘶嘶地响着,吐出白晃晃的光,将那一片天地照得如同水洗过一般。光晕之外,夜色便愈发地浓了。锣鼓家什还未响,那用蓝布围起的简易戏台前,长条凳、矮竹椅便已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人。空气里浮动着旱烟的辣味、女人发间的桂花油香,还有孩子们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是耐不住性子的,像泥鳅一样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心里猫抓似的,只盼着那开场的一声锣响。
忽然间,“镗”的一声,锣响了。所有的嘈杂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那蓝布戏围子微微地抖动着,仿佛后面藏着另一个正在苏醒的世界。一个个约莫半人高的影人,便在这白色的布幔上亮了起来。它们是没有表情的,眉眼是刻刀镂空的,敷着浓烈的色彩,在灯光的映照下,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凛然的神气。
操纵它们的,是藏在布幔后面的“把式”。我们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偶尔能从布幔的缝隙里,瞥见一双青筋微露的、正灵巧活动着的手,和一双沾着泥点的旧布鞋。可就是这看不见的人,给了那些扁平的影人以滚烫的生命。一根根细长的签子,在他们手里,便成了牵动悲欢离合的神经与骨血。
于是,那布幔上的世界便活了。那披着蟒袍的帝王,一步一顿,自有山岳般的威严;那穿着水袖的旦角,莲步轻移,衣袂飘飘间,便是说不尽的婉转风流。一匹马,只是一张刻了形的皮子,但在把式急速的抖动下,它便真的奔腾起来,仿佛能听见嗒嗒的马蹄声与嘶鸣;一条船,也只是一叶扁舟的轮廓,随着把式身子微微的倾斜与摇摆,它便在无形的波涛里起伏颠簸,让人看得心惊。两军对垒,刀来枪往,影人纠缠、碰撞,急促的锣鼓点密如骤雨,直敲得人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待到生离死别时,胡琴声呜咽着响起,那旦角的影儿微微颤动着,虽看不清她的泪,但那一种悲切,却丝丝缕缕地渗到人的心里来。
戏是老的,无非是些“忠孝节义”“才子佳人”的故事,台下的人,连台词都能跟着哼唱了。可他们依旧看得入神。看到奸臣当道,会咬牙切齿地骂出声来;看到书生高中,便都舒心地长出一口气;看到夫妻团圆,老太太们的眼角,也竟会渗出一点浑浊的泪光。这戏文里的世界,与他们脚下的土地,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幔,却又如此血脉相通。他们在这光影交织的悲欢里,照见着自己朴素的爱憎,也安放着那些平日里无处言说的期盼与愤懑。
戏散时,往往已是月到中天。汽灯熄了,那一片炫目的白亮霎时退去,沉沉的夜色又涌了上来。人们打着哈欠,议论着戏文里的是非,三三两两地散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常常落在最后,回头望去,那老槐树和空荡荡的戏台,在月光下只剩下一个沉默的、黑黢黢的轮廓,仿佛刚才那一切的热闹与绚烂,都只是一个恍惚的梦。
如今,我已许多年未曾看过那样的木偶戏了。听说,村里的把式们老了,年轻人也都不愿学这门不挣钱的手艺。那套传了几代的影人,怕是早已积满了灰尘。可我总在某些夜里,会无端地想起那白色的布幔,那嘶嘶作响的汽灯,以及那些在光影里舞动的、沉默的精灵。它们或许简陋,或许粗糙,但它们曾用一个虚幻的光影世界,喂养了一代代人贫瘠的夜晚,也在我童年的心上,刻下了一道关于忠奸、关于美丑、关于悲喜的最初的印痕。那印痕,至今未曾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