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潍安
“想想你的背影,我感受了坚韧。抚摸你的双手,我摸到了艰辛……”每当这首深情饱满的《父亲》旋律响起时,我总是禁不住热泪盈眶,更加怀念起自己尊敬的父亲。父亲那沉稳朴实的形象,勤劳忙碌的身影,粗糙有力的双手……瞬间就勾起我深藏心底的恒久记忆,也打开了我无限深情的闸门。
父亲出生于1918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勤俭持家操劳一生,吃苦受累,在改革开放即将开始的1978年,庄户人家日子即将好转的时候,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仅60岁。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我总是感到无比的遗憾和痛惜。
庄户地里的好把式
父亲小时候,本来可以借爷爷这个乡村教师的“近水楼台”,能够多上几年学,然而由于家庭变故,仅仅上了三年学,就不得不中止学业,刚到十四岁就开始协助我的奶奶操持家务,小小年纪就挑起了劳动持家的重担。农忙时,他天天在田间劳作;农闲时,还要到大户人家那儿打工干活,多赚点钱贴补家用。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父亲很快长成了一个壮劳力、好劳力。他中等以上的个子,浑身都是力气,干起农活儿从不惜力,而且无论粗活细活总是力求尽善尽美,在村里很有威信,也很受乡亲们尊重。村里人都夸父亲:“俊才哪样活都比别人干得快、干得好,确实是庄户地里的好把式。”
建国初期,为了解决农业生产中各自劳动力、牲畜、农具等不足的困难,农民在自愿互利的基础上建立起互助组,以后又发展为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由于父亲能干活、为人好,领头的人总是主动争取让父亲参加自己的互助组或合作社。
那时候农村的运输工具非常落后,主要是独轮小推车和二把手独轮大推车,都是木轮的,推起来很费力。不管是互助组、合作社还是人民公社时期,只要是用独轮车运东西,父亲都是推车子的主力。二把手车子需要前后两个人推,后面的人承受的荷载格外重,受累出力总比前面的人多。小时候我看到父亲用二把手车子运庄稼和运土肥时,总是在后面推,很不理解,就去问母亲。母亲告诉我,二把手车子把后的人需要力气大、耐力强,你爹个子高、力气大,又不怕累,所以每次都靠他来把后。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总会流露出自豪和赞许的表情。
父亲一生老实本分,任劳任怨,对名利从不看重,只知道干活。他一辈子当的最大的干部就是生产小队长,还是村里反复做工作,他才答应下来的。这不是什么官儿,就是“把头”,领着本队社员干活的。
1968年下半年,我刚上初中,因教育改革,学校下放,学生疏散,回村参加了一年劳动。当时我还不满15岁,常跟父亲在生产队干农活。父亲是整劳力,我是半劳力。那时候农村生产力低下,没有什么机械,耕播都靠人工和畜力。种小麦、种玉米、种大豆等都是用耧播种,农村叫耩地。耩地是个技术活,每季耩地时,生产队总要选几个有经验的劳力扶耧,父亲自然是其中之一。刚耩时看不出水平高低,苗子一出来对比就非常明显了。父亲耩的地行行笔直,出苗均匀,有些人耩的则歪歪扭扭,苗子稀密不均。收割时也是这样,割小麦,割大豆,收玉米,同一块地,整劳力每人两行,半劳力每人一行,父亲的进度和质量总是领先,有些社员收割才刚过半,父亲就干完了,然后又去帮进度慢的人。村里每次开社员会,父亲总是受表扬,同时还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受到县和公社的表彰。
总不停歇的手艺人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年到头不仅忙一家人吃的穿的,还要忙烧的。除了干坡里的农活外,还早起晚睡去荒地野坡拾柴搂草。每年初冬的一个个拂晓,父亲从坡里搂草回来,多数时候我们还没起床;有时我们起床早,也会常见他帽子上、眉毛上粘满了霜花。
父亲还是个机巧好学的人,他利用空闲时间学会了编筐篓、钉盖垫和串箅子等手艺活。我们家使用的筐篓等工具都是父亲用当地生长的蜡条和棉槐条编制的。有时,他还编制一些送给邻居和亲友用。每到秋后坡里的农活忙完了,父亲除了参加公社组织的“出夫”,还和哥哥姐姐忙活着钉盖垫、钉船盘和串箅子等,赚点钱贴补生活。父亲领着哥哥姐姐先利用自己家收获的高粱细秆,我们老家叫莛子,钉成多种规格的盖垫和八个角或十二个角的船盘(盛干粮和水饺用的带高边的莛秆盘子),或串成箅子拿到集市上卖,换了钱后买些莛子回家再钉。这一冬下来,总可以赚个百儿八十元钱,生活就大大宽裕一些,春节时多置办点过年货也有条件了。
很难忘记父母二人昼夜干手工活的情景。父亲钉盖垫、串箅子时,母亲就默契地在一边帮着打麻线。白天光线好干活容易些。到了晚上,为了节省煤油,父亲只靠一个小煤油灯照明,钉盖垫时一个灯只能照着一个面,另一个面昏暗看不清。难则思变,父亲想了个办法:用镜子的反光照着暗面钉———母亲就借着这个灯光打麻线。我和妹妹白天上学,有时也利用晚上的时间帮母亲打麻线绳,父亲母亲见时间晚了就让我和妹妹先休息,他俩继续干到深夜。有时半夜醒了,那昏暗的灯光还在摇曳!
父亲钉制出来的盖垫等,要步行十几里去大集上卖。为了占个好摊位,父亲天不明就早早动身,那时没有钟表,只能凭听鸡叫判断时间。有时父亲起得早,五更天就走,很是辛苦。父亲技艺高,钉的盖垫和船盘既结实又精致,在集市上大家都愿意买,而且卖的价钱也高。有时遇上特殊天气,赶集的人少,卖不完,只能再背回家。记得有一个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和刚下学的妹妹从集上背着没有卖完的盖垫步行回到家已是晚饭时分。由于父亲为占摊位天不明就出门了,妹妹小起床晚,后来去集市上帮忙卖,所以父亲冻得格外厉害。他回家后又冷又累,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起不来了,鞋袜和脚冻在一起脱不下来了(妹妹冻得也不轻,嫩手、嫩脚都冻起了冻疮),母亲一边给父亲脱鞋袜一边哭出了声,我也禁不住哭了。
父亲就是这样勤勤恳恳,起早摸黑,累死累活地支撑着我们这个家。
严慈相济的家父爱
父亲性格温和,不善言谈,但对孩子的管教很严,经常要求我们要走得正,站得直,守规矩,做好人。哪个孩子犯了错,都要受到严厉批评,从不迁就放纵。我小时候不懂事,曾几次参与本村孩子与外村孩子打群架,父亲发现后把我叫到跟前好一顿训,直到我答应今后绝不再参与才算完。还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在外挖野菜时,跟着一起去偷摘了生产队地里的瓜,父亲非常恼火,对我进行了严厉训斥,幸亏我态度好、悔过快,才免了一顿巴掌。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做不守规矩的事了。
父亲既是严父,又是慈父,对孩子非常疼爱。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活困难,父亲和母亲总是把好一点儿的饭省给我们吃,他们吃差的。有时候饭少了,他们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让我们吃饱。每逢春节,总是千方百计挤出点钱为我们添点新衣服,自己都只穿补丁摞补丁、浑身是补丁的衣服。
父母一生养育了9个孩子,有4个早年夭亡,这对他们是个巨大的打击。尤其是二姐的去世,对父亲母亲伤害更大。
1958年春,心灵手巧、干活麻利的二姐突然得病,腿痛发烧,卧床不起。那时家里条件差无钱到大医院诊治,父亲跑遍了周边几个大村的卫生室,但治疗效果都不明显,有时二姐病痛严重,父亲就得连夜去六七里路远的村子找医生,那时村与村之间都是很窄的小路,周围都是庄稼地,一个人走夜路母亲不放心,就喊起我十多岁的哥哥一起去。由于当时医疗条件差,诊断不准,尽管父母揪了许久的心,找了很多医生,用了很多方法,治疗也从没间断过,但二姐还是于当年秋季被病魔夺去了19岁的生命。父亲和母亲悲痛欲绝,全家人哭成一团。我那时已经5岁,记事也懂事了,那个悲惨的场面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人生巨痛,不是生离,而是死别!面对爱女离去,好似剜心剜肺,却又无力回天,父亲心中满是对未能挽救爱女的愧疚和悲痛,最后哭着和爷爷商量,殡葬时让二姐用了爷爷给自己准备的寿棺。痛不能自已,爱不能释怀,厚殓爱女是父亲最后唯一能做的事了!
二姐的去世,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极大的伤痛,好长时间里父亲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要说起二姐就会泣不成声,泪流不止。在之后的日子里,父亲母亲对儿女的安危更加关切,一遇到对孩子不利的事就心惊肉跳,全身心地呵护着孩子们的成长。
1970年,“文化大革命”中的“一打三反”运动开始,当时二哥在村里干“赤脚医生”,父母为了给他创造外出进药和行医的方便条件,利用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又省吃俭用攒出来的钱,为他买了辆组装的自行车,想不到这竟成了运动中认定二哥贪污的罪证。本来账目清楚,账货相符,他哪里能承认?但在那个缺少法制的特殊年代,不承认就不让过关,各种体罚威逼和精神折磨,逼的二哥濒临崩溃。可怜天下父母心!二老担心二哥再有不测,两人商量,为了儿子能活命,天大的冤屈咱认了。随即父亲让人传信儿,嘱咐二哥不管什么情况,人家要求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要求承认多少就承认多少,钱是人挣的,只要安全回家就好。就这样,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硬逼二哥承认贪污1000元才过了关。运动过后,村里虽然认识到我家的冤屈,给二哥平了反,恢复了赤脚医生职务,并转成公社卫生院正式医生,还吸纳入了党,担任县里的政协委员,但这个案子对父母的身心伤害却怎么也无法弥补。父亲心忧成疾,身体和精神状况从那之后都大受影响。
父亲一生只有兄弟二人,我的叔父1945年参加八路军,由于自己无文化,到部队后让别人代写了封家信之后就失去了联系。我们家乡解放后,家中四处打听过他的下落,但由于叔父是在外地当长工时参的军,当地战友很少,又加条件所限,所以叔父的下落问题就成了迷。我入党,当兵,推荐上大学等都是因为叔父的下落不明问题受到了影响,不仅我自己情绪糟糕,父亲为此也极其懊恼和着急,经常叹息:“太对不起孩子了。”
之后的几年时间里,他几乎跑断了腿,一直在苦苦搜寻有关叔父下落的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终于从外地的一个老亲戚村里,打听到一位和叔父一起当兵的伤残军人。我又通过叔父的这位战友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叔父在开封战役中牺牲的消息,最后由政府批准为革命烈士。如果没有父亲如此关心重视和苦苦追寻,叔父的下落就真的成了迷,我们这个家庭就会一直承受这个重大的政治压力,我也不会有后来的成长和发展。回想起来,我对父亲一直心存感激。
帮亲助邻的善良心
父亲一生乐善好施,乐于助人,在村里是公认的。他在我们这个家族同辈中是老大,只要弟兄们和村里人需要他的,他都会尽力帮忙。谁家夫妻之间有矛盾了,常让父亲去说和,邻居之间有纠结了也常请父亲去调解。每到农忙季节,庄稼熟了需要抢收,只要有求于他的,他就会放下自家的活,先去帮助别人。听母亲说,有一年麦收时,由于父亲先帮助别人家收割小麦,使自家的麦子遭风雹袭击,损失严重。父亲曾跟村里人学会了干泥瓦匠的活,村里有建新房或修旧房的,总愿请父亲帮忙。记得1964年我家翻盖新房子,邻居家也同时翻建,建到平口时,父亲先帮他们家上梁封顶,顺利完工了。而我家的房子由于耽误了时间,遇到大雨,已垒成的土墙被淋塌了,只得重垒。虽然如此,父亲总是坦然面对,无怨无悔。
农业合作化时期的一年,我的一个堂叔在外村打牌时输了钱,人家追要不舍,他又不敢回家和婶子说,就跑到了我家找父亲商量办法。父亲严厉批评了堂叔,帮他分析了危害,看到堂叔悔恨莫及,决心痛改前非,父亲又悄悄帮他还上了款。堂叔牢记我父亲的大恩大德,一直对这个老大哥念念不忘,尊重尤加。
父亲一生没过几天好日子。为了生计,他吃了一辈子苦,为了儿女他操了一辈子心,为了他人,他行了一辈子好。就在改革开放即将开始的时候他却离开了人世。在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里,我一直陪护在他的身边。在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仍然牵挂着我这个未成家的儿子,几次紧紧攥着我的手,泣不成声,欲说又止,表示出没把我拉巴成人的愧疚和不甘。我也为父亲对儿女的这份责任和情怀感动万分,痛哭不止。我暗暗表示,父亲啊,您放心吧,儿子一定发奋努力,好好工作,建立起幸福的家庭,决不辜负您的期望。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父亲已离开我们四十多年了,工作了四十年的我也已年过花甲,退休在家,儿孙绕膝,安享晚年。在这里,我可以满怀深情地告慰天堂的父亲,现在的日子已远非昔比,我们赶上了一个伟大的时代,过上了当年您老人家想都不敢想,我们这些人怎么想也想不到的美好生活。我在知足感恩的同时,心中那丝遗憾始终排遣不去,那就是父亲吃苦受累没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儿女的幸福生活您未能分享,也未看到。父亲,儿子对您的感恩,对您无尽的思念,和对您未能报答的遗憾,心中一次次说给您听,又一次次多想您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