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俊
1966年暮秋,父母携全家回到别离了近二十载的老家——— 石臼所。在这个鲁东南一座濒海的小镇,有祖上留下来三间老屋,成为我们一家七口栖身之所。
在那个暮色降临的傍晚,我见到了老屋,它比我想象的还要低矮窄小、老迈破旧像个邋邋遢遢的老人,已经有些年岁没洗脸了。黑洞洞两个窗户如同一对对黑魆魆的双眼,目光冷漠,打量着这群来人,审视中表现出了陌生和诧异。一堵矮墙是与西院二爷爷家的边界,没有前墙,门户大开,居家十分不便。墙东屋后便是石臼人民公社驻地大院,地势高出老屋一米许,墙外看墙里,一目了然,无隐私可蔽。
我小心翼翼迈进老屋门槛,泥巴地面坑坑洼洼,要安好一张桌子得用两三块石片瓦砾垫稳桌腿。
老屋年岁很久了,像个世纪老人。有记载:太爷爷1865年出生前就有了老屋,到1966年我们入住,早逾百年。老屋生命力极其顽强,老归老,但还没坍塌。
这座老屋,承载着家族生存发展历史,见证了家族兴衰变化。太爷爷太奶奶在世时,家境困顿,太爷爷早逝,幸太奶奶以坚韧毅力和母爱力量撑起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庭,她教子有方,持家有道,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盖房置地,又开了“同祥”商号。太奶奶逝,大奶奶继承优良传统和家风,她更具非凡的治家能力,家族三支二三十口人,一起生活了二十余年,这是大家族的兴盛时期,老屋焕发着灿烂光彩。
透过时光隧道,我仿佛看到先人们真实的生活情景。身穿长袍马褂头戴小圆帽的爷爷们,走南闯北跑生意做买卖,不辞劳苦。田里地里,一耙一锄,一禾一粒,四季不辍。身穿大襟衣衫,脑后插一枝发簪的奶奶们,迈动三寸金莲,一步两摇,颤颤巍巍,起早摸黑,推磨跐碓,洗衣做饭。基因随血脉遗传,好的传统需要继承。我还听过祖上许多崇尚学业建功立业的感人故事,老屋里的传统影响激励着一代代后来人。
老屋是一门四代的婚房,这是老屋的荣耀,这是一座幸福浪漫的宅第。太爷爷在老屋迎娶了太奶奶;爷爷和奶奶也把老屋做了新房;父亲效法先贤,在老屋与母亲结成百年之好;1973年,哥哥和嫂子在老屋举行了隆重婚礼。1933年,三支分家,爷爷分得五间老屋。父亲姊妹五人都在老屋出生,老屋是摇篮和温床。可以想象,在老去的时光里,老屋不断添人进口,常年传出婴儿的啼哭和欢笑。
1950年代初,父亲的兄妹五人先后都离开了老屋,爷爷奶奶也被接去外地生活,一家人与老屋渐行渐远,她甚至被忘记了。
但是,爷爷过不惯异乡生活,拎一枝长烟袋,怀揣一只酒壶,又回到了老屋。
一位年迈的老人,一座暮气沉沉的老屋,慢腾腾的生活节奏,冷冷清清的气氛。
无论黑夜白昼,无论春夏秋冬,每天,老屋都会飘出爷爷那二两老烧的醇香,旱烟袋滋滋地烧出一缕缕缠缠绕绕的烟雾,从屋里飘到院子,飘向远方。堂兄陈占忠讲,每天放学,他会到后院老屋听爷爷讲故事:三国、水浒、东周列国志……听完故事,大哥去铺子帮爷爷打回二两烧酒。
终于有一天,老屋完成了它的使命,陪爷爷走到了人生尽头。
我们一天天长大,老屋已经住不下七口人了。过了两年,父亲在三间老屋东边废墟上又盖起了两间,两间屋中间砌一面间壁,里屋一盘土炕,外间支灶安锅,灶下烧饭,烟火贯通火炕,土炕成为温床。
老屋东南侧有座无顶盖乱石围砌的露天茅房。“破四旧”年代,谁也不在意在此方位设一个茅房是否违背堪舆学。老家的茅房的确简陋,冬不避寒,夏不遮阳。雨天如厕,要戴苇笠或撑把雨伞。茅坑中间用石板隔开,前坑尿液,后坑粪便,这种构造很方便管理员对粪便收集加工。
旧时建房工艺落后,材料奇缺,没有水泥,也不做防水。无论地基墙体,一道道缝隙,呲牙裂嘴,汛季里任凭雨水浸灌。刚住进老屋前两年,屡受水害,外边下雨,屋内一溜墙根处处进水,转眼间屋里成为水乡泽国,水及脚踝。情况紧急时,全家抗汛,每间房子有专人值守,水多时,瓢舀盆泼;水小时,开小渠汇集排除。雨一旦停下,父亲带领我们挖来黄黏土封堵进水缝隙。事后证明,这种劳动枉费功夫,但见清清细流从一道道墙缝中汩汩流入,像在嘲笑我们。那两年,每次连阴天都遭水淹,母亲直抱怨,衣服铺盖都潮湿,家具也长霉了,她要等来好天气,一件件晾晒。后来,还是从大禹治水中得到启发,改堵为疏,爷仨绕屋后地基疏浚出一条排水沟渠,再有雨水顺畅流下,水患得到较好控制。
四季中,最难忘夏季的闷热。老屋门窗窄小,无后窗不通透。大家吃过晚饭把碗一撂,拿一把蒲扇,夹一床草帘,或拎一件蓑衣,赶忙去村头路边找透风开阔地聚堆纳凉。人们或坐或躺,摇动蒲扇驱赶蚊虫,侃大山、讲故事。仰望太空,繁星闪闪。有人说:天上某一颗星星就是你自己,我天真地睁大双眼,无论怎么努力总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颗。
天刚擦黑,无数只蚊虫集群而来,嗡嗡的叫声由远而近,如敌机来袭。蚊虫位列“四害”之一,的确十恶不赦。为驱赶它们的侵扰,母亲会燃起一根粗粗的艾草绳。伴着满院飘散的阵阵香气,我躺在草帘上纳凉,母亲不停用蒲扇为我驱赶蚊虫,然后我慢慢睡去,很香很甜。
冬天,老屋在寒风里得瑟瑟缩缩。太阳淡淡的光色轻轻洒泻在老屋后边一排大杨树上,秃枝寒树在风中摇摇摆摆,呜呜作响。
逢天降大雪,家家柴扉紧闭,人们都不出门,老屋也变得异常清静,可总有一些闲不惯的人。忽地一声,一群麻雀飞落院子里,在粮食囤子下,在草垛边,叽叽喳喳,跳来跳去,那脖颈一伸一缩不停地啄食。我们便想着逮它几只。哥哥很机灵,用笤帚扫出一块空地,撒一把高粱,一条绳子拴一节木棒,支撑一个筛子。我们从门缝睁大眼睛,单等麻雀进入罗网,麻雀只顾啄食,完全没有警惕进入险区,哥哥一拉绳子,几只麻雀便被筛子罩住了。
老屋的老式门窗透风漏气,为保暖,家家户户都在门外加装一个“风门子”。顾名思义,“风门子”用来挡风,结构简易粗陋。门高约一米,木棒钉一个框,框中三两根横木,木框捆绑上厚实秸草,只把一侧那根立柱固定一侧门转石上,人若进出自由开启,天暖无风,屋门大开,只掩上“风门子”,可多采些光亮,吊在门框上的“风门子”就像冬季有人只穿一条短裤。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我们在老屋住了八年。老屋八年,最多还是因为有母亲的守护。老屋日日炊烟袅袅,那是母亲的召唤。不管是学校回家的学子,还是田间归来的农夫,一盆清水,一条毛巾,一张笑脸,母亲送来对家人的关爱。夜深人静,光影流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穿针走线,缝缝补补。
在老屋居住的岁月,年味格外浓厚。一进腊月,家家都择吉日掸尘除旧,洒扫门闾。老屋换成新鲜容貌。除夕贴春联、贴年画,联句如诗,诗以言志,振奋人心;一幅年画便是一个故事,年画热烈张扬,让人憧憬,让人心醉。过年了,我们也没忘记故去的先人,在老屋,在墓园,我们用隆重的礼仪和虔诚的态度遥祭天堂里的亲人。除夕夜,鞭炮齐鸣,二踢脚钻入夜幕,点亮一片天空。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老屋迎来新的一年,老屋里充满欢声笑语,洋溢着暖暖亲情,年夜饭香气飘向屋外,飘向天空。
1974年,家里另择新址建房,我和哥哥承担拆除老屋的任务,把可用材料运去新房址。那天下雨,地面湿滑,我们用推车运石头,一块近二百多斤光溜溜的大石头冷不防从车上滑落,蹭到哥哥脚背,一股鲜血从哥哥脚背喷溅而出,受伤后哥哥一气养了十几天。
许多年后,那惊恐一幕时刻在提醒我,搬运重物要十分谨慎。拆老屋时我和哥哥年纪尚轻,不谙世俗,冥冥中或是老屋不愿在世间泯灭,它在抗争?在拆除老屋时,我们沉浸在对新屋的憧憬之中,少了对老屋的敬畏和一些仪式感。我们太莽撞了,它在惩罚我们?
迄今,老屋逝去已四十几载。我也迈进“老去”之行列。我开始想起了老屋以及它的老。
我认为,记住了老屋,就记住了乡愁,就记住了家族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