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亭
(接上期)
“《金瓶梅词话》说‘三降尘寰人不识,倏然飞过岱东峰’,显然即指丁令威‘三降尘寰’的传说,每降一次尘寰暗喻一代人。‘岱东峰’不是别处,正是丁耀亢的家乡九仙山。丁令威第一次坐化转世为丁纯,第二次坐化转世为丁惟宁;第三次坐化转世为丁耀亢”(《王平:关于“〈金瓶梅〉作者丁惟宁说”的几点思考》)。
据张清吉、王平等众多“金学”研究专家考证,“三降尘寰”指的是祖孙三代人。丁令威第一次转世的朱顶雪衣仙鹤,乃是丁耀亢的祖父丁纯,第二次转世的是丁惟宁,丁耀亢则是第三次转世的丁野鹤,《金瓶梅》是丁氏父子三代人的心血结晶,而主要撰写人则是丁惟宁,也就是化名的“兰陵笑笑生”。
2000年10月和2013年5月,第四届和第九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在五莲县召开,对“《金瓶梅》作者丁惟宁说”进行了深入论证。作为第九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的组织者之一,我筹备、参与了会议,期间与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会长黄霖、副会长吴敢、王平和王汝梅、何香久等专家学者有了较为深入的接触交流,并参编了《金瓶梅与五莲》一书。在陪同来自海内外的130多名专家学者考察九仙山、白鹤楼遗址和丁公石祠的过程中,我加深了对九仙山、白鹤楼和丁氏文化的认识,也深为自己的家乡有如此秀丽的景区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而自豪。
“神物龟酬孔,仙才鹤姓丁”。因白鹤楼而至,以鹤而名,即使抛开《金瓶梅》这个话题,丁氏父子三代皆鹤缘深厚,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独留宝翰焕千秋
苏轼题书白鹤楼后,九仙山白鹤楼即盛名远扬。历代文人墨客纷至沓来游览这一胜景,留下了许多吟咏白鹤楼的诗词佳句,著名的有明万历进士、诸城名士王化贞题刻在白鹤楼山腰石壁上的《题白鹤楼》、明代九仙诗人王乘箓的《雨后登白鹤楼》和明代诗人王开基的《留别白鹤楼》。
四围山色碧嶙峋,树拥平台万绿匀。
麈尾一挥云尽散,此身已觉近星辰。
兴来不惜醉如泥,笑把山人铁笛吹。
我说是仙君不信,涉就海上觅村归。
王化贞《题白鹤楼》疏林黄叶澹斜晖,一夜西风促客归。流水自随出山处,闲云不肯过溪飞。藤思系马横拖径,石解留人暗挂衣。无数峰峦齐拱首,回头那得不依依。
王开基《留别白鹤楼》
从明代文人题刻及诗文等历史记载可以得知,那时白鹤楼应该是存有建筑的,究竟毁于何时,明清及近代以来历史资料未见记载,徒然令人叹惋。近年来,众多学者提出多种说法,以房文斋先生(已故)考证较为翔实。
房文斋,青岛市人,潍坊学院教授、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郑板桥》《辛弃疾》《仰止坊》《金瓶梅传奇》等,退休后在九仙山下筑书屋“不厌斋”,对九仙山历史文化做了很多有价值的研究。2010年前后,笔者曾陪同年近八十高龄的房教授多次登临九仙山寻觅苏轼遗迹,对“白鹤楼”等石刻反复探寻、考证,并在白鹤楼遗址西北百余米处一石洞顶上,发现了丁耀亢的题书“乐山者寿”,诚为一大快事。在《揭秘九仙山白鹤楼》(载于《神州》2010年第六期)一文中,房文斋先生将白鹤楼“失踪”之谜,归于大自然的破坏,即毁于清初的郯城大地震,这一说法也为众多研究者的共识。
据乾隆《诸城县志·总纪》记载:“戊申七年夏六月甲申地震,声如迅雷,城郭庐舍尽坏,压死二千七百余人,地裂涌黑沙水与树杪齐。震动数月不止。旋,大风暴雨,田禾覆没。”史载,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公元1668年7月25日),山东省南部的郯城县发生了8.5级地震,地震波及鲁、苏、皖、浙、闽、赣等十余省和朝鲜半岛。山东郯城、临沂和莒县一带受灾最为严重,造成约5万余人死亡,破坏面积涉及方圆近千公里。此次地震,历史上称为“郯城大地震”“郯城—临沂大地震”或“郯城—莒县大地震”。
受这次地震波及,五莲山区亦受灾严重,诗人丁耀亢在《自橡山入九仙山崩塞路峰石多裂同诸僧露宿山顶(三首)》诗中,对这次地震作了真实的记录:
龙去山犹响,鳌潜地尚虚。
人民猿鹤化,城郭海桑馀。
谷鸟空啼树,林僧失定居。
蚕从无路上,露宿白云墟。
石壁纷如剪,灵峰势若翻。
阳乌藏黑海,阴火战空原。
崖覆楼将堕,泉枯水亦浑。
地车鸣未已,三徙度朝昏。
石壁破碎,山峰翻倒,崖覆楼堕,泉枯水浑。这场突兀而至的大地震对建筑物的损毁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历史记载莒县境内“官民房屋、寺庙、牌坊、城垣俱倒,周围百余里无一存屋”,位于山崖之上的白鹤楼毁于一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实地考察可以发现,白鹤楼遗址附近山谷中遍布滚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山坡上方亦有断裂倾覆的巨石,皆已成为地震遗迹。而在白鹤楼以东三百米之外的丁公石祠之所以完好无损,壮丽如初,一来是祠堂远离山根,未被滚落的巨石砸到;二来是由于丁氏父子的远见,祠堂通体由巨石砌成,坚固异常,故幸免于劫难。
值得一提的是,在白鹤楼石刻上方石壁和北侧山涧卧石上,还有两处石刻,分别为“第一山”和“留月”。“第一山”石刻未见记载;“留月”石刻据清道光《诸城县续志》记载:“石刻‘留月’二字亦类苏书。”这两处石刻是否为苏轼手迹,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和《金瓶梅》作者之谜一样,吸引着众多研究者和游人纷至沓来寻幽探秘,陶醉在这山光水色里。
1994年10月,苏轼研究专家孔凡礼先生(著有《苏轼年谱》《苏辙年谱》,点校《苏轼诗集》《苏轼文集》等作品)来诸城考察苏轼遗迹,登临九仙山白鹤楼遗址、大石棚,并乘兴赋诗《九仙山白鹤楼东坡书石》《九仙山大石棚东坡友人题名》:
方圆数长足酣游,鼓勇攀登白鹤楼。
柱孔宛然楼不在,独留宝翰焕千秋。
坡公寻胜寿峰头,白鹤闲云自去留。
乘兴挥毫书石壁,九仙联袂献觥酬。
《九仙山白鹤楼东坡书石》
几费功夫踏铁鞋,九仙深处豁然开。千年石刻分明在,笑与任翁醉一回。
《九仙山大石棚东坡友人题名》
据考证,《九仙山大石棚东坡友人题名》中的“友人”,为王存,时为密州推官。王存,字正仲,润州(宋代亦称丹阳)人,北宋重臣,著名地理学家。从仕宦经历看,苏轼与王存颇多相似之处,政治取向基本一致,都首为欧阳修所知,政治命运也大体一致。二人交游颇多,在苏轼诗文中,与王存有关的文字有10篇之多。孔凡礼《苏轼年谱》载:“熙宁七年(1074)十月,至润州。轼与孙洙(巨源)、王存(正仲)会多景楼,赋《采桑子》、作《弹筝》诗。”这次盛会苏轼在《与李公择十七首》之四也有提及:“某已到扬州,此行天幸,既得李端叔与老兄,又途中与完夫、正仲、巨源相会,所至辄作数剧饮笑乐。人生如此有几,未知他日能复继此否?乍尔暌违,临纸于邑。”;“千年石刻”,为王存于嘉祐七年(1062)九月在密州观察推官任上,游九仙山侔云寺时留题,大石棚位于侔云寺之南。
白鹤楼因苏轼题书而著名,遥想当年,苏轼又是缘何来到此间的呢?可能是因为白鹤楼,更可能是因了距此不远的侔云寺。《山东通志》载:“东省四大禅院,长清之灵岩、益都之法庆,县(诸城)之侔云、光明也”。
侔云寺位于今丁家楼子村北九仙山老母阁景区之中,始建年代无考。据碑刻志书所载,当建于宋代嘉祐壬寅(1062)之前。据《山东通志》记载,清初,侔云寺与长清灵岩寺、益都(今青州)法庆寺、五莲山光明寺,并称山东四大禅院。五莲山光明寺兴起后,侔云寺香火日渐冷落,丛林盛况不再。
侔云寺周围宋代及明清时期石刻颇多,其南面立石上有数行宋人题刻,东面也有多处石刻,因年代久远,风雨剥蚀,大多已难以辨识。清光绪《诸城县续志》记载:“侔云寺西南有横石卧平石上,东南两面刻数行,皆宋人来游题名其上,字皆大四五寸,一刻楚建中同林桢游此,一刻右侍楚信阳场巡检王逑率同年耿詹、东方箕游此,均署嘉祐壬寅。灵官殿之东平石壁立,上有宋人石刻三十七字,正书,类欧体,为嘉祐壬寅九月王存刻。王存,丹阳人,宋神宗时居官。”万寿峰下还有“万岁峰”大字石刻,落款明隆庆二年知县马时泰书。寺南仙桃石上刻有“慈云”二字,落款“淓”,为清顺治年间诸城知县程淓所书。这些斑驳的石刻记录下了历史的痕迹,诉说着侔云寺曾经的辉煌。
侔云寺遗址是日照市境内现存较大的寺庙遗址,主要由寺庙基址、古井、石刻和石洞组成,以及未经确切考证的墓群和观音峰下建筑遗迹,遗址面积总计约3万平方米。有关专家在综合历史文献、遗址和石刻题记后,推断侔云寺建寺时间当在北宋年间或是更远些的唐代,历经宋、元、明、清四朝,清代后期日渐没落,以至于废圮。
从历史记载可以得知,早在苏轼来密州以前,侔云寺已经香火鼎盛,有众多的官员士人来此游赏、留题。苏轼乐游山水,喜参禅悟道,在密州时期,他的老庄思想渐长,超然于物外,自然不会忽略境内的这一深山古刹。古人登九仙山,最早应该就是从侔云寺南面或东面进山,现存有块石铺就的古道。白鹤楼至侔云寺,步行不过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此地景色甚好,遥想当年,苏轼游侔云寺、登白鹤楼,兴之所至,欣然题书,也就顺理成章了。
孔凡礼先生是苏轼研究大家,对苏轼在密州之遗迹、著述考证凿凿,在其著作《苏轼年谱》“苏轼密州系年”中,考证“本年,制砚洗,为九仙山之白鹤楼题字”,这“本年”,即1076年。说到“砚洗”,就牵出了苏轼和丁氏家族的另一段缘分。
苏轼在密州期间制作、题名了两件砚洗,现藏于诸城市博物馆中,皆为镇馆之宝。其一,“子瞻”题名砚洗。系用淡红色花岗岩制成,口大底小,形如石臼,长80厘米,宽60厘米,高50厘米,重约200公斤。外侧横刻隶书“砚洗”二字,左侧竖刻行书“熙宁九年子瞻制”。清道光《诸城县续志·金石考》中记载:“砚洗,丁氏园有石盎,围三尺,高尺余,横刻砚洗二字,左刻熙宁九年子瞻制。”观其质地,与五莲山区花岗岩(五莲红)极为相似,很可能就来自九仙山白鹤楼下。其二,“半潭秋月”砚洗。系用淡绿色辉长岩砾石制成,呈半圆形,长64厘米,宽45厘米,高30厘米,重约100公斤。正面横刻行书“半潭秋月”四字,左侧竖刻“眉山苏轼”,背面刻有隶书跋文:“熙宁七年,余来守密,见此石于盖公堂故址西偏,埋没尘埃中,已作敝踪弃矣。余喜其质温润,稍为琢磨,改作砚洗,亦可为不次之擢……”
据考证,这两件苏轼题名砚洗均与诸城丁氏家族有关,一件藏于“丁氏园”,一件为“丁氏家传之物”。“丁氏为诸城望族,在明清两代与臧、王、刘、李四家并称‘诸城五大家族’,其先人或为朝廷命官,或为地方名士,颇有声望。明末清初的著名文学家、戏剧家、诗人、《续金瓶梅》作者丁耀亢,即是典型的代表。‘眉山苏轼’题名砚洗即为其后人丁昌燕家传之物。丁昌燕,字师汝,号剑虹居士,清光绪年间进士,曾任四川大足县知县,为官清正,喜文好古,尤崇苏公,砚洗先前或为他所庋藏”(韩岗《苏轼题名砚洗》)。由此可见,苏轼与丁氏家族之文脉传承,渊源可谓深矣。
“柱孔宛然楼不在,独留宝翰焕千秋”。何其有幸,五莲的山水,得到旷世文豪的垂青。苏轼“白鹤楼”题书,犹如一座文化地标,让这方山水有了厚重的文脉传承,光耀千秋。昔日僻在一隅的丁家楼子村,如今也成为了历史文化古村落和网红打卡地。依托白鹤楼与丁公石祠风景名胜与历史文脉,这里正在上演从乡村旅游走向乡村振兴的故事。
莲山秀色行将满,千古犹记颂子瞻。苏轼与白鹤楼,犹如一本厚重的大书,常读常新,在新时代锦绣五莲的大地上,散发出愈加璀璨夺目的光芒。(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