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四
　　每次去三姐家都十分感慨，日子辛苦单调，她却过得乐呵呵的。
　　诸城肉串加工业发展很快。石门乡地处偏僻，却因女人们的能干肯干而极具优势，城里的外贸企业纷纷把加工点设到乡上，巴掌大的地方一年增加了四五个厂子，几百名农村妇女因此成了季节性产业工人。三姐所在的工厂设厂最早，有五六十名妇女。这些女人家里都种地养牲畜，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喂上牲畜就赶去串肉串儿，按件计工资。
　　三姐2008年进厂。刚开始不熟练，一天挣十来块，后来渐渐挣到二三十，现在挣七八十，好干的活儿也能挣到一百多。这份收入让三姐很满足。她最初设定的目标是每天挣满三十块，够一家人一天吃喝。随着收入逐渐提高，她越来越能花，绝不亏待自己。刚开始每天下班都照着收入花，买吃的喝的，冬天买新鲜水果蔬菜连眼也不眨。摩托车刚骑了几年，去年又换了一辆电动车。一千多的根本看不上，管它两千还是三千，只要质量好、样式新，她就舍得花。我说买辆电动车这么贵，我都舍不得。她说人又不能活两辈子，能挣出来为什么舍不得花？
　　比起厂里那些女人，三姐说她不是最能挣的，也不是最能花的，人家手快的哪天都挣一百多，勤快的天乌黑就下手干了。她说：“现在的女人真是了不得，自己能挣钱，也会花。别看都是些女人，还来回请客，请客还上瘾，轮到谁就去买雪糕、买糖葫芦；‘三八’妇女节还到饭店订桌，喝酒吃大餐，结账AA制；过年放假轮流做东，今天你家，明天她家，又吃又喝又唱歌；‘五一’劳动节还包车去青岛玩儿。”
　　女人们凑到一起，手上再忙嘴也闲不住，叽叽喳喳地聊天，热热闹闹地唱，轮流唱歌，谁不唱就到墙角罚站。站墙角可就耽误了挣钱。于是管他唱好唱孬，大家都不害羞，轮到谁谁就唱。三姐五音不全，第一次轮到，她直着嗓子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把她们都笑得肚子疼。还有人一个字都不在调上，直接唱到沟里去了。第二天质检，那下午的活儿都不合格，全部返工。女人们都笑着打趣三姐：“都让你那一把火烧煳了！”
　　少挣了钱并没影响她们唱歌的热情，还是一轮一轮地唱。最近这轮三姐没唱歌，随口作了一首诗：
　　当喧嚣了一天的大地还在沉睡中
　　当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还在酣睡中
　　当西行的月亮还在期待中
　　当滴滴答答的铃声将我惊醒
　　我睁开朦胧的双眼
　　看了看无奈的手机
　　又是一个五点半
　　真不想早起啊
　　但为了生活
　　我迈上了新的征程
　　三姐朗诵得声情并茂，刚住嘴女人们就哄堂大笑：“你这就叫诗？不就是说的咱自己嘛。”
　　三姐的诗就是她们的生活：早晨五点半起床，忙完家里的，六点半开始忙工厂的，晚上六点半回家。
　　这一天真辛苦。尤其早晨，又困又乏，起床完全靠毅力；一天三顿饭，都是糊弄着吃；车间温度低，穿着水靴在冰地上站一天，脚冻得像猫咬，手上长满冻疮，有的人两只手都冻黑了。
　　但她们还是每天早早起来，不光是去挣钱，关键是又说又唱，心情好，明明是个累活儿，但干得很高兴。六七十岁的老妇女不会骑车子，就合伙搭人家的面包车，每天起早贪黑，有的挣三十，有的挣五十。手里有钱腰杆子硬。不管挣三十还是挣一百，女人们脸上的皱纹很舒展，笑容很生动。
　　她们的厂子就在大集边上，我去了几次都逢集。因为按件计酬，老板管得不严，女人们手里有了钱，一逢集就心痒痒，忍不住到集上逛逛，顺手买点东西。回来没串几下子，想起来还有什么没买，又蹿出去。一上午没串几斤肉，却都嘻嘻哈哈赶了好几趟集。
　　中午饭各人从家里带，厂里给温。既带饭又带菜嫌麻烦，多数人头天晚上就包大包子、包水饺、烙油饼。一到吃饭，各人端着饭盒，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活泼的女人吃着碗里的还盯着人家锅里的，或是大大方方或是乘人不备，去㧅人家的尝尝。对方有的笑嘻嘻地骂一句，有的迅速用筷子打她的筷子，嘴里说着：“我打死你这个馋猫！”馋猫立刻缩着脖子吐着舌头收回来了，逗得大家一片笑，连墙旮旯里坐着的那个掉了牙的“老嫲子”（方言，老年妇女）含着一口饭嘴角也咧到了耳朵根儿。
　　有的女人挣钱拼命，冬天工厂早晨六点开门，她五点半就去等着了。有的女人不着急，拖拖拉拉八九点才来。一个案板上干活儿，月底工资有的相差两倍多。三姐也馋钱，但很有自知之明：“我就是不睡觉也挣不了人家那么多，人家天生手快。我不那么拼命，高高兴兴地挣个千数儿就够了。”三姐夫附和：“你不用挣人家那么多，挣那么多咱也花不了。咱挣得够花就中了。”
　　这两年，越来越多的女人认同三姐的观点，干活儿有张有弛了，有的中午还要回家睡午觉，有的给自己限定目标，挣够了立马回家。上个月某天下午三点左右，我跟三姐在村后翻地瓜秧，一阵喧哗远远飘过来，三姐说：“这群娘们儿是东北庄的，每天挣满一百五就回家。”我刚直起身，一群骑着摩托车的女人花喜鹊一样“喳喳”地飞过去了。秋阳耀眼，女人们的背影五彩斑斓，连地里的庄稼都被她们的快乐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