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永堂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肚子不易填饱,父亲踏上了异乡漂泊路,去了黑龙江尚志县盛垦公社的杨木岗,一个四五十户的小山村,母亲随后于第二年带着不足两岁的我去的。杨木岗不仅是地理坐标,更是生存意志的试炼场。父亲在此完成了一次肉身与土地的基因重组,山东汉子的筋骨被黑土地重塑,于苦难中绽放出坚韧之花。
杨木岗属如今早已称市的尚志,地处松嫩平原与小兴安岭交界处,准确说属张广才岭,东、西、北三面皆山,只有南向地势平坦开阔些,适合耕种。杨木岗东北方向距《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山头很近,离元宝镇也不远,这个因北小山状似元宝而得名的小镇,是长篇小说《暴风骤雨》里“光腚屯”元茂屯的原型地,电视剧《闯关东》里,这个镇也作为东北的真实地名出现。出名是真的,只是这最初的名声是贫困。
杨木岗也很穷。父亲到了杨木岗,起先没地方住,同去的五六个人都住进马号里,一个屋一起吃住,轮流推磨做饭。母亲带我去了之后,起初借住在当地一个老户家里。
一开始我家没有自己的磨盘,只能借用别人家的。人家的磨支在堂屋里,两边有四个锅台,做饭烧火用的是树枝子,整个屋子被照得通亮。过年的时候,等人家忙完了,父亲就把闲下来的磨搬到家里。泡开的豆子有大半缸,推磨按天计时。做好的豆腐切得像地瓜色子似的,一份份地冻起来,搁在大盖顶上,冻好后扒下来,埋进雪里。父亲还会做小豆馅饼,就像小月饼一样,里面包上烀得黏乎乎的小豆馅,有的还会搁上甜菜。
与西高东低的地理大势不同,尚志东高西低,东部山区多在千米以上,西部丘陵的海拔也不低于四五百米,当地有“八山半水分半田”的民谚,真是在山上讨生活。
父亲在荒野中建立了一套危险识别体系,用经验主义对抗自然的混沌。这一带山深林密,父亲上山,去青沟子、去德浩都捎着镰刀,走一小会,在路边树上刻个记号,回来还走这路。曾有进山出不来的。一次走到黑瞎子沟,路中间长满了蒿草,对面看不着人,两边都是小路,父亲从这一侧的小路一露头,另一边的路头上有个老汉一哆嗦。捎着镰刀也是为了防身。一个村的方守保一次去合作社买东西,有个路口趴着一只狼,弄个小盆在头上一顶,狼这才走了。山林间充满了惊险与智慧。
杨木岗周边连绵起伏的山岗,像是大地微微隆起的脊背,听起来以杨树为主角,以高大挺拔、身姿笔挺立起了群像,其实山上长满了红松、柞树、水曲柳、桦树、黄檗、胡桃楸、蒙古栎。生活时时处处离不了木头,有的磨台、滚子都是木板子的,和木头打交道是日常功课。一次父亲去山上锯了段椴木桩打造木缸,用绳子拖回家,支起来意在烧至中空,到一定火候用掰弯的镰刀,刮除烧得有些朽烂了的内壁。这木头缸可用来盛粮食。同去的方守合还给箍了个吃水木桶,一直用到最后烂掉。
生产队卖木头可以增收。秋季农活忙完,父亲捎着斧头、锯子,去山上伐杨树。父亲和其他队员吃了早饭上山,擦黑返程。捎着玉米饼子,晌午在雪地里生火,树枝削尖,插着大饼子烤热了吃。伐倒的树木须得遵循堆放树枝的规则,防止意外,可以顺着山势,纵向于山坡倒卧,树枝却得靠树横放,不能顺山堆垛,冰雪加持日子久了,易于散架的树枝,会顺着山势滑脱而下。风在林中阵阵呼啸,后背出汗,前胸挂霜。父亲全副武装,套上棉捂子、棉裤,缠着裹腿,雪深及膝。鞋壳廊里揎着草,或是将玉米叶子铰得整齐,梳理齐整后揎进去,脱下来像两双袜子。春天了,父亲收工后的棉裤湿漉漉的,坐在炕头上拧水。老户多有两条棉裤替换,父亲只有一条,“两条腿天天灌在雪里,都冻定了血了,能有好?”印象中,父亲却好像从来没大毛病,许是正值壮年,能扛就是了。父亲的身体在“棉捂子挂霜”“雪深及膝”中成了工具:裹腿是树皮,镰刀是骨节延伸,伐倒的杨树年轮里藏着体温的刻度。
在杨木岗,同去的多有水土不服,小孩子生病的更多,有的竟至于夭折,吃的地表水指标不过关是根子之一,听说后来就吃地下深水了。小村偏远,药物稀缺,偶尔公社里去个卖药的,村里人全都围上。父亲一次买了青链霉素,花了四十多元钱。家家自己打针吃药。我在那发过几次高烧,二弟害过腿疼,一个深夜我又烧起来了,父亲起来兑好药就要下手打针,在无奈中承担起临时医者的角色,我说:我不让你打,你打光疼。父亲只好摸黑出门,喊了打针好些的老倪,老倪也不是大夫,大夫是老罗。二弟害腿疼,父亲就找了老罗,全身给下了针。
这一带是黑土地,黑土地富含腐殖质,也不发黏,很少施肥、浇水,勤快人吃饱没问题。有点小空,父亲还去开荒,山坡、地头、地脑都是好埝。上工前,父亲兜里会揣上种子,收了工,看看哪里的小荒地合适,刨刨就点上,一次在北山坡上开了几分地,黄豆、玉米、方瓜和向日葵种子,各找了各的巢穴,真是点瓜种豆,不久即嫩芽初绽、叶子油绿,邻居刘克法看父亲种的玉米棒子,又粗又大,颗粒饱满,隔老远就让人眼馋,感慨父亲刨哪哪长,父亲说:“庄稼人哪里能长看不出来?”这话里有父亲对土地的热爱与尊重。
山多林密,植物资源丰富得惊人。山果有猕猴桃、榛子、山里红、山葡萄,我和弟弟最喜野核桃,可以把玩、食用,父亲往家捎得最多。这置身野外残酷环境下的野核桃树,通体灰白,果实酷似桃核的放大版,外壳如冻土般坚硬,内核却饱含油脂的芬芳,不像山东老家的核桃,映着日头,能朦胧见到里面的沟沟回回,比CT片子还清晰些。季节到了,这一树一树的野核桃会自然掉落,父亲有空就去捡拾,一棵树下有时能拾大半筐。最佳吃法是,将这野核桃的前尖,掖进木柴烧得红彤彤的火盆里,待前端炸出小口即可剥开取食,这让人联想到东北生存经验的不可言说性——— 必须经受火盆炙烤才能裂开缝隙。这里的食用菌也很多,有黑木耳、元蘑、榛蘑、猴头蘑、松蘑,多生在草丛里,这方面父亲把关极严,担心有毒,会在草丛里一一辨识,不许小孩子近前乱采。这在丰富资源面前的谨慎,是对生活细致入微的把控。
我家是一九六九年正月二十九往回走的。最大的考虑是担心我和弟弟在那边来回生病。这也是杨木岗生涯的尾声。这一尾声依然满是艰难。天色未明,马车的灯光刺破东北雪夜。除了坐车,母亲用背带背着三弟,父亲领着二弟,上车时,二弟还需要父亲提一把,要不上不去车,我跟着走。坐马车到了德尚,一个夜晚,三弟搁躺椅上,父亲贴身捂着暖。在路上,三弟还曾连拉带吐,服务员都紧张了,让下车找大夫,好在走了一程又好了。正月二十九的这次启程与其说是返乡,不如说这是一次逃亡。
二月初四终于回到了老家。刚回老家,接着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二弟呼吸急促,眼泪婆娑的,一阵阵哭闹。父亲背上六岁的二弟,坐车去了涛雒的高旺庄医院,寻思是不是在路上吓着了,大夫一看说,这个孩子是要出疹子了,这才多少放下心来。用背带背着往回走,走到泥田沟家后,客车才来了。步行到家的话得二三十里。
父亲窦明友,今年已是92岁高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