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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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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发
  孙参从车上下来,走到田思萱的车前大声说道:“思萱,咱们先去孙家疃拉熟土,那里马上要搞开发,熟土不利用就糟蹋了。咱们这里呢,又恰恰需要用熟土盖上一层!”
  田思萱却说:“你去拉吧。我刚刚找到一个建筑土地,有好多渣土。”说罢,她开着大卡车,带着轰轰的响声离开了这里。
  孙参只好单人单车,又去了孙家疃。
  此后,二人一直是各拉各的,各走各的。偶尔在路上相遇,在榆树滩的大坑边相遇,田思萱也不和他说话,甚至不看他一眼。
  在孙家疃等着装车时,孙参给田思萱发了一条短信:“请问,你何时才能理我?”
  田思萱回复:“将罪赎完再说。”
  孙参只好不再胡思乱想,一门心思填坑。
  晚上回家,他看到了儿子的来信。儿子告诉他,他已经买上机票,本周四上午,北京时间10点24分,到达青岛机场。孙参马上回复:谢谢儿子!爹地接你!
  孙参欣喜若狂,回家将这消息告知母亲。母亲深陷下去的眼窝里突然蓄满泪水,抬手指着天花板说:“都给他!都给他!”孙参明白,母亲说的是那一屋子玩具,他哽咽着点头:“好,都给他,都给他……”
  接下来的两天里,孙参还是一趟一趟拉土填坑,但他的心已经飞到了美国,落到了洛杉矶东区的那座住宅里。阿姆斯特朗要来中国了,他的母亲有何反应?他的外祖母舍不舍得?
  但他不敢问,怕自己的言语稍有不慎,就会让阿姆斯特朗的中国之行泡汤。他只是在信中嘱咐,出门的时候千万别忘记了带机票。儿子却说,机票不在我这里。孙参急了,连忙叮嘱:你赶快拿到手上呀。儿子发来一个撇嘴的表情,写道:去了机场,用证件取出来就好了。孙参想起,自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坐飞机了,也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周四,孙参九点前就赶到了青岛机场。他在候机大厅门口走来走去,想象着儿子此时已经越过太平洋,飞到了黄海之上,一点点向海晏靠近。他向东方不错眼珠地看着,心想,等到那架飞机在我视野中出现,我就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了。
  等了老大一会儿,东方一直没有飞机出现。他忽然想起,青岛机场的跑道是南北向,即使有从美国来的飞机,也不可能在东边出现。
  手机响了。竟然是田思萱发来的一条短信:怎么没见你?今天去哪儿了?
  孙参突然心花怒放:你看,田思萱半天没见我就着急,她心里是有我的!
  他坐牢前后,一直没告诉田思萱,他在美国还有一个儿子。他怕她知道了,会离他而去。现在他认为,儿子马上要来了,我不该再瞒着她。于是就拨通她的电话,说起了此事:“思萱,我在青岛机场。”
  “在青岛机场干嘛?”
  “接一个孩子。这孩子来自美国,是我的儿子。十二年前,我与一位美国姑娘……”
  田思萱听到这里,突然挂断了电话。孙参想,不好,小田又恼了,我又把她伤了。急忙再拨,田思萱却不接。拨到第六次的时候,田思萱将手机关了。
  孙参呆呆地握着手机,眼前一阵阵发黑。
  想起飞机该落地了,孙参急忙跑到大厅里面,到接机口站着。此时,他的心脏像被谁克隆了无数个,散布到身体的各个地方腾腾跳动。就连两只耳朵尖上,似乎也有两颗小心脏狂跳不止。
  他想,坏了,我的身体出问题了。他想找医院就诊,又不舍得离开这里,便倚在一根柱子边,咬牙瞪眼看着前方。
  有乘客走了出来。孙参看见,其中一个背着包的高个子男孩,大步流星走了出来。那张脸,一看便知是西方人与亚洲人的混血。
  “阿姆斯特朗!”
  孙参喊出这一句,心脏像有无数钢针猛扎,眼前像有许多黑蝴蝶狂舞。
  但他分明觉得,另一个他却从柱子旁边冲出去,张开双臂,身轻如燕,在一片耀眼的光明中奔向了儿子。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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