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

8
　　大雪在夜间突降黄海之滨。
　　吴小蒿早上醒来，站在门口看见院中白茫茫一片，首先想到的是丹墟考古无法进行。她查查天气预报，发现下午便有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大寒流到达隅城，之后几天的最高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这就意味着土地封冻，难以挖掘。
　　方老师这时打来电话，说他和丹丹商量了，鉴于气候的原因，中美联合考古队今天撤走，明年春天再来。吴小蒿问，老师你们怎么走？方老师说，这个天气，坐飞机是不行了，我们坐高铁，订了午后两点的票。我和学生到济南下来，丹丹他们几个直接到北京，转乘去旧金山的航班。吴小蒿说，好的，我中午给你们送行。
　　她给书记打电话说了这事，书记说，我要到区里开会，你代表党委政府送送他们吧。吴小蒿答应一声，又给樊卫星打电话。樊卫星说，方老师已经告诉我了，我吃过早饭，和博物馆长带面包车过去。
　　早饭后，吴小蒿去了考古队住的旅馆，考古队员们正各自整理行李。方老师和丹丹正在一间小会议室里，与一直跟随考古队的文物局工作人员一同动手，将一些新出土的文物分门别类，摆在桌面上，准备办理交接手续。门口，两位武警战士持枪挺立。
　　见吴小蒿来了，丹丹用中文说：“蒿，我们走了，我们不是盗墓者！”
　　吴小蒿也和他开起了玩笑：“不，你们是盗墓者，盗走了这里四千年前的‘文明史’！”
　　丹丹哈哈一笑：“我还想把你盗走呢！我喜欢你，你不要当楷坡的镇长了，当我的夫人，陪我到太平洋东岸过圣诞节吧！”
　　吴小蒿心中咯噔一跳。她没料到这个可爱的老头会说出这话。但她还是跟他用玩笑的口吻说：“你今天就走，我办护照也来不及啦。美国有了新的总统，你快回去参加他的宣誓就职仪式吧！”丹丹耸耸肩膀：“我不感兴趣。”“为什么？”“我这个用千年尺度考量世界的人，能欣赏只用四年尺度考虑事情的人？”吴小蒿笑了。
　　方老师拿起一块玉质砭石，用它的尖端在丹丹背上扎了一下，丹丹叫了一声，问方老师要干什么，方老师说：“这个地球，好多地方经络不通，要是能够针砭一番就好了。”
　　丹丹向他竖大拇指：“OK！”
　　樊卫星和博物馆长来了。他们与考古队的中美两位领队办理交接手续，在文件上一一签字。方老师说，他和丹丹商量，回去的路上，到丹墟遗址告别一下。于是，博物馆长留下整理文物，樊卫星和吴小蒿陪着考古队员们去了。
　　出了楷坡，吴小蒿见已经建成的“楷园”一片洁白，雪中冒出一排排幼小的楷树，像插在方形瓷盘里的一株株细香，心中生出难言的感动。她想，这些树苗正在冬雪里悄悄积聚养分，等到春天再度来临，会枝繁叶茂，长得更高。
　　到了丹墟遗址，只见被考古队挖出的探方排列在雪地里，大大小小，错落复杂，像令人费解的棋局。吴小蒿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将这些探方保留下来，以后在这里建设丹墟遗址公园。她把这个想法一说，考古队成员都很赞成。樊卫星说：好呀，咱们局、镇联合打报告，让上边拨款。第一步，先搭建大棚，把这些探方盖起来。
　　方老师看看表，说咱们走吧。丹丹用贮满留恋的眼神向遗址逡巡一圈，挥手喊道：“伙计，春天再见！”而后转身上车。
　　到了安澜高铁站，吴小蒿看见一辆高速列车飞速而过，想起了建这条铁路之前征地拆迁的事情，想起了衣领里被人塞了蛇皮的可怕经历。她想，我还没坐过一次高铁呢，盼望能像城里干部那样享受休假制度，我带着点点去北京玩玩。
　　送到候车厅门外，樊卫星和吴小蒿与考古队员一一握手。到了丹丹面前，这家伙突然将她紧紧抱住，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年末岁尾，忙忙乱乱。然而，忙乱之余，临睡时分，吴小蒿总觉得额头上有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篷胡子，让她瘙痒，让她心动。有时候，会想起丹丹的一举一动，一 言一行，她觉得那个美国老头特别可爱，特别有趣。
　　当丹墟遗址上麦苗返青、荠菜开花的时候，中美联合考古队回来了。吴小蒿发现，美方多了一个人，是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女人，黄皮肤黑头发。丹丹向吴小蒿介绍，说她叫娜塔莉，是他去年在秘鲁考察印加文明时收的一个学生。吴小蒿问，她是不是印第安人？丹丹说，是的，她听说我来中国考古，就跟着我过来要研究一番，想弄清楚一个问题：印第安人的祖先与中国人的祖先到底有没有文化上的联系。
　　（连载一百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