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
　　剪剪嫩寒微雨，一年一度清明。
　　不论外面的生活多精彩，一个人远离故乡，对故土总有割舍不断的依恋。归燕觅旧巢，梨花带泪痕。云过山丘的荠菜绿茵茵一片，有的已开出白色小花，挖一棵在手中，嗅着荠菜那熟悉的香味，耳边又回响起大伯时常说的那句话：我闺女的荠菜煎饼最好吃。
　　我的老家在鲁中山区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大伯出生后爷爷参军离家，直到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爷爷才从部队归来。大伯比几个弟弟妹妹大得多，十几岁就跟着泥瓦匠师傅学手艺，帮爷爷养活一大家子人。
　　大伯成婚早，很快就有了孩子，一口气生了五个，都是儿子。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有着五个儿子是被人羡慕的。而对于大伯来说，没有一个女儿却是他心里的遗憾。无奈之下，我的小五哥便被当作女儿养，聊以弥补大伯没有女儿的遗憾。
　　小五哥六岁时，妈妈生下了我。奶奶只看了一眼，失望地没有再看第二眼。爹娘自是享受着初为父母的喜悦。大伯却比我的父母更高兴，他像得了一件无价之宝，抱着我不撒手，嘴里一个劲念叨，我有闺女了，我有闺女了！从那时起，他对外人从来不说我是侄女，只说我是他的闺女。
　　我才几个月大，大伯便让大伯母将我抱到他家养。大伯干活回来，不管多累都要抱抱我，用他布满胡茬的下巴扎扎我的脸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记忆中，我是在大伯家长大的，跟五个哥哥一样，是他嫡亲的女儿，甚至比几个哥哥得到的宠爱都多。
　　大伯的脾气很大，几个哥哥都怕他。他一发火，哥哥们都噤若寒蝉，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大伯母实在劝不住时，就把我往他怀里一塞，大伯的火气立马就消了，开始咿咿呀呀地逗我说话。大伯母开玩笑说，这闺女比灭火药好使。
　　每天天不亮，大哥就早早起床，带着二哥三哥在窗户底下推石磨，大伯母把磨好的玉米糊糊做成煎饼，来喂饱一家人的肚子。
　　在我五六岁时，整天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大伯母身后，跟她下河洗衣裳，跟她去田里挖野菜。大伯母教我哪种野菜好吃，哪种不好吃，能吃。大伯很喜欢荠菜，因为荠菜只有春天吃得到，于是，它就成了大伯家春天餐桌上的主菜。
　　大伯母忙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去地里挖荠菜。那时候地里不施化肥，不打农药，野菜依然长得肥肥嫩嫩。用不了一会，篮子就被荠菜装满。我提着丰厚的战利品回来，大伯母一边夸我能干，一边将荠菜择洗干净，与切碎的豆腐丁拌到一起，加入少许的食用油、盐和花椒粉，将和好的馅料裹进摊好的煎饼中，再放到鏊子上烙至金黄色，荠菜豆腐的香味夹杂着玉米的甜香渗透出来。这样既好吃又省事的做法，曾一度成为了我家春天的主流吃法。
　　大伯就坐在门前的梨花树下，咬上一口荠菜煎饼，边嚼边说，我闺女的荠菜煎饼最好吃。然后，将他手中的煎饼喂一口在我嘴里，看我吃得香甜，大伯的脸上就会露出满足的笑容。虽然三十几年过去了，那画面、那味道依然是我心底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
　　那年我七岁，有一次挖荠菜回来，我放下篮子就往外跑，大伯母问我去哪。我说，今天挖荠菜遇到一个不认识的婶婶，她说村子西头有耍猴把戏的，要带我去看。我说大伯要吃荠菜煎饼，我要把荠菜送回来再去看。
　　大伯母听后变了脸色，她拉着不肯让我出门。那天，大伯说他以后都不爱吃荠菜煎饼了，并且，再也不许我去挖荠菜，更不准我一个人离开家门。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也躲不过这么多哥哥的轮流“监视”。
　　我问大伯，他为什么不爱吃荠菜煎饼了。大伯说，一样东西吃多了，就不想吃了。后来，大伯确实再也没吃过荠菜煎饼，我当时不懂大人的心思，也就相信了。
　　不久之后，大伯病了，不能再干体力活，他就坐在门前的那棵梨树下给我讲故事，讲花妖狐仙报恩的故事，也讲杨家女将的一门忠烈。
　　在我九岁的时候，大伯病重，几个哥哥中只有大哥、二哥成年，大伯拉着父亲的手，要他照看几个未成年的儿子，照看他们长大成家，父亲含泪答应。忽然，大伯说，很想吃一个荠菜煎饼。大伯母忍着眼泪拉我出来，她要我跟她再去挖一回荠菜，再给大伯做一回荠菜煎饼。
　　我懵懵懂懂地问大伯母，大伯不是不爱吃了吗？大伯母流着眼泪说，傻闺女，以前闹灾的时候，一家人就是靠吃荠菜、榆钱和槐花熬过灾年，大伯怎么能不爱吃那救命的口粮。大伯母又告诉我，我那次去挖荠菜，差点让坏人拐走，大伯吓坏了，说不能因为一口吃的丢了闺女，这才骗我说不爱吃了，为的是不让我再去挖荠菜。这回只怕是最后一次吃我的荠菜煎饼了。
　　尚在年幼的我，虽然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义，却知道人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大伯，我就哭得撕心裂肺，任谁也哄不好。
　　在吃了我亲手拿给他的那个荠菜煎饼后，大伯走了，带着对儿女的无限牵挂和不舍永远离开了我们。老家的风俗，已成年出嫁的女儿要为去世的父母叔伯送上铭旌，以示老人儿女双全、福荫后人。当时我还未成年，母亲让我以女儿的身份为大伯送上了铭旌。
　　之后的每年清明节，我都跟哥哥们一起为大伯的坟茔拔草添土、上香烧纸，用这种方式送去我对大伯的思念。直到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工作和定居。可每当闻到荠菜的香味，都会想起多年前，坐在梨花树下吃着荠菜煎饼的大伯。
　　今年，我也像往年的清明节一样，亲手挖来荠菜，调好荠菜豆腐馅，烙成荠菜煎饼，用这种熟悉的味道怀念大伯、告慰大伯，他的女儿从来不曾忘记他，不管过去多少岁月，他的女儿都会一直一直想念他。
　　有的人用美好的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却要用一生的美好治愈童年。大伯用他的爱照亮了我贫瘠的童年，他教会我如何感受爱、给予爱，这笔爱的财富将伴随我的一生，让我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