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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哀歌(上)

  杜娟
  我小的时候,常常听见奶奶小声哼唱。爷爷下地干活去了,儿女都不在身边,她做针线,做饭,一边做一边唱起来。唱着唱着,就掉眼泪。她扯过大襟上固定的“餐布子”擦一擦,接着再唱,唱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推磨的时候,她扭着小脚,抱着磨棍,石磨声呜隆呜隆,她的哼唱声戚戚惨惨,让别人听了心里难受。我听不懂歌词,就问奶奶,她摇摇头:小孩甭学这个。
  奶奶也会唱别的,教给我好几个。我至今记得,一个是:“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唧唧喳喳叫奶奶。”一个是:“小懒英,一根鼓槌(一小捆棉线)纺一冬。有心截布穿,还得裁,还得铰,不跟买个破棉袄。破棉袄,还得拆,还得洗,不跟买个破蓑衣。破蓑衣,呼呼啦,呼呼啦,不跟躺那凉地上,一伸腿一踡腿,不跟死了不动弹。”我那时候不懂,现在想一想,这首儿歌是讲了一个懒丫头的人生观:生不如死。
  奶奶已经离开人世二十多年,奇怪的是,她那首神秘而伤悲的哼唱经常响在我的耳边。我想弄个明白,她到底唱的是什么。去年我回老家,在二叔家住,到二姑家玩,又打电话问远在上海的大姑,才终于搞清楚了唱词:
  一更里,磨难捱,头上的虱子滚下来。
  有心捎信叫娘知道,抱着个纸钱哭起来。
  几位长辈还向我讲了奶奶的悲惨身世。原来,这是奶奶小时候自己编的哀歌!以前,我只听说奶奶小时候没爹没娘,跟着奶奶过日子,她奶奶很凶,却想不到,她奶奶竟然凶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奶奶的娘家是宋家沟,跟我婆婆在一个村庄。奶奶的爷爷奶奶是个中等庄户人家,有地有牛,本来过着安稳日子,一儿一女慢慢长大。儿子叫宋现德,十五岁那年,爹突然得病死去。娘只有三十来岁,却没改嫁,咬牙硬撑,让一儿一女先后结婚。宋现德结婚后,小两口感情很好,三年内生下两个闺女,十分疼爱。大女儿五岁时,娘给她裹成小脚,指望她长大了嫁到好一点的人家。她叫桂荣,后来成为我的奶奶。
  就在这一年,奶奶家遭遇了塌天大祸。宋现德有一天下地干活,到了傍晚,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强行把他拉走,威胁他不要呼救,还对路上遇到的人说,他们要去赌钱。他母亲和妻子一夜未眠,一
  直等他回来,等到第二天早上,村里人
  来跟她们说,在村外遇见一个捎口信
  的,说宋现德输了钱,要家里赶紧拿钱去赎。
  这分明是土匪绑票,只是用了赌钱的名义。土匪到底要多少钱,我问奶奶的娘家人,他们也说不清楚,反正好多,要卖地才行。据说,我奶奶的母亲急得半死,央求婆婆赶快卖地,婆婆虽然也着急,也哭,但就是不舍得卖,不愿接受倾家荡产的结果。她一再拖延,三天后有人跑来
  说,在东岭上发现了宋现德的尸首。
  家里的顶梁柱就这样倒下,婆媳俩痛不欲生。办完丧事之后,宋现德的媳妇天天哭,哭得像个泪人。一天早上,邻居听着她家两个孩子哭得厉害,到那里进屋一看,只见孩子的妈妈正挂在梁头上,身体都凉了。人们赶紧把尸体放下来,她那不满两岁的小女儿,急忙扑到娘的怀里喝奶。别人把孩子从她娘的奶头上撕下来,孩子大哭着挣扎,抱都抱不住。
  据说,本族人再次聚集到一起,为这家人再办丧事的时候,奶奶的奶奶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没掉一滴眼泪。
  也就从这时开始,我奶奶和她妹妹,掉进了万丈深渊!她奶奶大概恨老天待她不公,让她年轻守寡;恨土匪狠心,将他儿子杀掉;又恨儿媳妇撂挑子,把自己吊死,把两个小丫头撇给了她。于是,她把心中积攒的所有怨恨,都发泄在两个孙女身上。
  那时我奶奶刚裹成小脚,还不敢用力走动,却天天挨她奶奶打骂。寒冬腊月,她披着破麻袋片,蹲在大门外冻得浑身哆索。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敢回去,她就在街上溜达。街坊四邻见这孩子可怜,这家端出一碗糊粥,那家递出一块煎饼。她就吃着百家饭,一天一天地熬。
  她那幼小的妹妹更惨。妹妹本来是会走路的,整天没东西吃,饿得走不动,直瘦得皮包骨头,站都站不起来。后来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她奶奶就把她用谷秸包起来,抱到东岭舍林子(村里的公共墓地,主要用于埋葬早死的孩子),把小孩一撂就走。正巧村里有人路过,听见孩子吱吱哭,就急忙过去抱小孩。她奶奶转身就骂,拿石头砸人家。那人无奈,又不忍心,只好跑回村里,找我奶奶的堂叔说这事。几个人赶紧去舍林子,发现谷秸里的孩子还在动弹,还有微弱的哭声,她堂叔流着泪,将孩子抱了回去。但是,这孩子最终没能活过来。一个月后,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穿新衣放鞭炮,欢天喜地过大年,我奶奶的妹妹,再次躺到了东岭舍林子里。这次她不哭也不动,任由狼和狗享用。
  我奶奶继续在生死边缘挣扎。奶奶还是打她骂她,不给她饭吃。她白天在村里流浪,晚上才回家,听着奶奶的骂声躲进自己睡觉的屋里。那年夏天连阴雨,闷热,我奶奶头上长了一个大疖子,结痂化脓,臭味难闻。一天半夜她在睡梦中觉得,头叫人用刀剁去了,疼得她尖声惨叫,蹦跳着跑到院子里。与她家相邻的婶子听到了,跑来一看,只见桂荣头上鲜血直冒,成了血人,原来她头上的血痂叫老鼠啃去了。后来,我奶奶的脑袋左侧,留下一块明光光的疤,这块疤痕伴随了她的一生。
  可怕的是,她奶奶的怨气与戾气,一点也没消减,还是继续折磨她的孙女,简直就是个恶魔。孙女小的时候,当奶奶的不管她,把她推出门外;等她长大一点了,就叫在家里干活,当牛做马。她家有两盘石磨,孙女推不动大的,她奶奶就让她推小的,磨煎饼糊子。孙女小,没力气,一开始还能转几圈,后来推不动了,她奶奶就用荆条抽,疼得她一蹦多高。孙女不敢哭,咬牙流泪,再抱着磨棍一步步捱。奶奶让她挑水,她领不起钩担,只能挎着小罐,从河边泉子里一点点往回提。家里的活,她样样都要干,不会干,或者干不动,奶奶的棍棒随时抽在她身上。她身上的伤疤,旧的没去,新的一层层往上摞。干完活,她走到街上,蹲在墙根,抚着身上的伤悄声哭泣。婶子大娘见她可怜,就把她领回家,给她一点吃的。她奶奶如果发现了,就坐在人家的门槛上骂,骂得天昏地暗。
  日出日落,冬去春来,我奶奶就在这样残酷阴冷的家境里受着煎熬。煎熬之中,悲苦之中,她唯一的情感寄托,就是一卷纸钱。
  她爹娘死时,亲戚与村邻来吊孝,都拿了纸钱,当时烧掉一些,还留下一些。她叔跟她说,这些纸钱是你爹娘的,你好好搁着,以后还得给她们。从那以后,奶奶就把那些烧纸当成宝贝。在她心目中,那是她爹娘的钱,能沟通她和爹娘的灵魂。于是,她每天夜里睡觉都搂着一卷纸钱,把自己的疑问与苦楚说给纸钱听。她最想问的,可能是问娘为什么要把自己一绳子吊死,撇下两个闺女。然而,再怎么问,她也得不到娘的回答,只好抱着那卷纸钱含泪睡去。
  这天她又抱着纸钱哭,她奶奶发现了,一把扯住她,抄棍子就打,边打边骂:你还没死,就想要纸钱,我砸死你,叫你早早得着!叔婶看见,急忙从嫂子手里将她夺下来。老太太还不解气,恶狠狠把纸钱全部烧光。我可怜的奶奶,连一点念想也没了,就想去阴间找娘,不吃不喝也不干活。她奶奶打她,她也不动。第三天晚上,她婶子不放心,端一碗饭送过去。推门一看,我奶奶正学着她娘的样子,把绳子往梁头上扔!她婶子赶紧夺下绳子,把她搂在怀里,娘儿俩痛哭一场。她婶子把她领回家,去买了一叠烧纸偷偷给她。她见到那叠烧纸,就像又见到爹娘,紧紧抱着,回家藏了起来,每当奶奶在堂屋睡下,她才敢拿出来抱在怀里哭。这一叠烧纸,救了我奶奶一条命,抚慰了一颗幼小的心灵。
  不知是哪一天晚上,奶奶又让她推磨。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转着圈儿。满腔的悲愤,对母亲的强烈思念,慢慢化作了四句顺口溜:
  一更里,磨难捱,头上的虱子滚下来。
  有心捎信叫娘知道,抱着个纸钱哭起来。
  这就是让我奶奶吟唱了一生的哀歌。我每当想起,脑海里就闪现出一个悲惨的画面:一个瘦弱的女孩,扭动小脚,破衣烂衫,独自一人在黑夜里推磨。她抱着磨棍,弓腰蹬腿,一圈一圈。无数的虱子,在她身上繁衍生息,头发里的更多,簌簌滚落。她想让娘知道自己的可怜,想跟娘说说心里话,只好在干完活之后,在夜深人静之时,抱着纸钱悄悄地哭,哭了一次又一次……这些惨景,我每当想起,都是心如刀绞。
  后来我奶奶常说,她是从人眼里磨出来的。意思是,她小时候可怜,现眼。她说小时候就怕过年,人家过年,大人小孩欢天喜地,她奶奶就在家发疯,拿她出气。她奶奶还骂那些日子好的人家,看不得别人开心。但她对奶奶一直服服帖帖,千方百计讨她欢心,让她消气。平时,她都是半夜就起床,跐碓推磨烙煎饼,再做好饭,叫她奶奶起床吃。一年一年,我奶奶长大了,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活儿干得一五一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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