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文君
太阳攀上高高的东山
太阳每天从东山升起,从西山降落。
东山离我的家有多远?
如果是一头黄牛,要走半晌午。
如果是一只花狗,它撒起欢来不用一个时辰。
如果是一棵树,靠它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到。
我家的黄牛、花狗和树统统没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中间隔着杨树丛林、梦幻的东大河和一群喜欢领人迷路的斑鸠。
隔着一大段弯弯曲曲的山路,隔着东山的真正主人——套在山脚下的马褂——马褂庄。
但我到过东山。我无数次风一样穿过马褂庄的街巷,攀爬上东山那高高的颧骨、鼻梁和额头。
我寻觅山蝎、柴胡、野蜂蜜,我背回枯枝、柴禾、流云山风。
当我累了,或不经意的回望——一位懵懂少年在山上看到——
小盆地里那生养我的高桥:
牛哞、犬吠、妇人的叫骂……已被炊烟美化,虚幻。
而高桥之桥——老桥象扁担,新桥象弯弓,一条细长的小路像脐带。
我还依稀看到温暖的家屋——黄草铺盖的穹顶,红瓦镶边的宝帐;
依稀看到母亲在烟熏火燎中操劳,姐姐的石磨即将旋出满天繁星;
甚至看见,父亲栽的樱桃树又到果熟时节,它紫色的光线照亮庭院;
而母亲升起的袅袅炊烟,总是飘摇的最高,最醒目——
只是属于我的那缕炊烟啊,那时为何你不荡起秋千,让我一把抓住,飞回母亲的灶前:
让我逃过难走的山路,卸下柴草,卸下饥饿,卸下我浪迹东山的委曲和忧伤。
然后,我用省下的力气,向您一桩一桩,细说山间奇遇。
我也是你教会游泳的鱼
西大河,南大河,汇成东大河。
河水多一倍,宽一倍,深一倍。
树也密一倍,鱼也稠一倍。
沙滩阔了一倍,棘柳美了一倍。
我少年的欢乐啊,因为东大河,比愁苦多一倍。
而东大河进入我中年梦乡的频次,比家乡别的事物,多了不止一倍。
比如,我常梦见它发大水。两河交汇的高高土崖,成了朝天门。
我和小伙伴偷摘生产队的甜瓜,依然在河里凫来凫去。
那条摔青捕鱼人膝盖的大花鲢,还在替我练习高台跳水。
倏又窜游到我的枕边,带来东大河的气息——当然就是遥远故乡的气息。
比如前夜,我又听到了东大河的汩汩水声。
还有桥头说书人的鼓板,苏北艺人走四乡的拉魂腔。
还有河岸上迎亲的唢呐,送葬的哀笙。
还有夏天我们喧嚣河床的野浴——水面上的黑脑壳,如一队队飘游的陶罐。
夏夜,东大河则是大人们天体浴的世界。
男人和女人,以河的某个拐弯为界,以杨树行中的树王为界。
那些泼刺刺的水声,无伤大雅的嘻骂,又一次把我从梦中唤醒——
我凭窗远眺。关山阻隔,也挡不住我的视线。
我的东大河,如今常常干涸,这时候它就像一座废墟。
树林也如鸟声一样稀疏。
我的头发也日渐稀落。
东大河啊,我也是你教会游泳的鱼。
你的干涸,就是我的干涸。
你的复活,亦是我心灵疆土的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