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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落(下)
  

李学明
  我那时正值盛年时候,为家计,为名利,囊笔四方,混迹江湖,忙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似乎觉得刚放下手里的扇子,就开了暖气。时光在头上已偷换了模样,也浑然不知,春夏秋冬在身边转了多少圈,似乎也是稀里糊涂。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春天,忽然又是一个仲春。我蓦地竟又想起数年前南山的那棵古杏,不,是那棵古梅。
  我即刻驱车往山中问津,可是,在山里转来转去,兜来兜去,往复数次,甭说那棵老杏,就是连那个小山村也好像隐去了一般,任凭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寻不到它的踪影。我几次下车打听山里的村落或老翁,皆摇头不知。我的心一下凉了,一种失落感深深地袭上我的心头,恍似五柳先生笔下的武陵之境,苏东坡所说的“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
  也是二十几年前,我曾一时被古琴弄得迷离颠倒,整日里沉醉其间,古琴的音符一个一个的都往我心里钻。一时找不到老师,索性对着电视自学勾拨,始弄小曲,待弹成了点,后来便想学着弹《梅花三弄》。这曲子我不知听了多少回,听了还听,听了又听,翻来覆去地听,一次次,一回回,每次听来感受皆不一样。每次听时,仿佛有一幅古人的梅花长卷在我眼前展开,从未开、半开、全开,直到凋零,连梅花零落的声音都有,梅树的疏影横斜、老干瘦枝,甚至连梅树上的疤结苍苔都刻画得清晰可辨。工里有放,放里有工。是曲,诗,也是画,妙不可言。
  我迷了,迷在琴曲里;我醉了,醉在梅花里!那两年,听着这琴曲,我开始画梅。听着琴曲,恍若置身梅林闲步。梅林写生,白梅、红梅、绿梅,一一都在眼前,下手既是,下手就有,缤纷照眼,有如神助,一时间画了许许多多的梅。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横横竖竖,方方圆圆,挂满了我的画室。我被梅花包围着,我在花丛里听梅,看梅,嗅梅,品梅,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
  因画梅,此后两年,我曾数次南下姑苏、金陵、钱塘访梅。江南厚我,访梅的日子里,我经历了风、雪、雨,领略了风里、雪里、雨里梅花的各种妙处。其实,梅花的动心之处不一定在千树万树的梅林里,也不一定在繁花似锦的梅园里。而是在长亭外古道边,在小桥流水旁,粉墙黛瓦外,一枝疏影,横斜出落,潇潇细雨里,粉片落到小桥上,落到流水里,落到粉墙外,落到古井旁。这才是江南,这才是诗里的江南,这才是画里的江南,这才是心里的江南。
  自古至今,画梅的画家多矣,画残梅者,唯金冬心与杨补之可入心。
  杨补之的梅被称为“村梅”,我曾有眼福两番睹其真迹,每次于“村梅”卷前似乎能闻梅香,能觉春风,能察雪意。似乎觉得他也是否听着琴曲《梅花三弄》,在焦尾里悠悠里吟出的古音中,他的笔下才有了被世间称做“四段锦”的传世之作。
  金冬心好画落梅,可能是缘于他一颗禅心独爱此境。他不止一次地画落梅、败梅、残梅。他的落梅让人看了往往独自怃然、愀然、怅然。他的画好,画上的诗更是戳人心尖。他在画里写道:“横斜梅影古墙西,八九分花开已齐。偏是东风多狡狯,乱吹乱落乱沾泥。”他是文人,他的风骨与高洁就蕴藏在画里,他的身世仿佛落梅,这是他的自我写照。这里边不仅有风骨,有高洁,而更多的则是无奈。
  所以,自古文人好以梅花自许。以梅花自许,来表达自己的高洁,当是文人的一种自洁更是一种自爱,这是古代文人处世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是天生的,是发自内心的,是一种本真。但世间也有另一种人,常以皮毛文章蒙人,弄不好就有点假,有点造作,也有点矫情。
  《红楼梦》里就有这样的人物。她是一位富家小姐,隐在栊翠庵里,惯以高洁不群,不食人间烟火自许。为了显摆她的高洁,一次茶会里,她在炉前故意点给宝玉,壶中烹的是她几年前收自梅花上的雪水,以此来标榜自己的不凡、高洁与超然。这种显摆让人觉得矫情。人间有情人多矣,钟情、痴情、真情、深情、豪情皆可爱,唯矫情不可爱。矫情不是真情。如今在世间不同的圈子里,也偶尔可见一个半个这样的人物。
  老实说,梅花上的雪水在地下封存了数年,取来烹茶,让这等人物下了肚,也是委屈了梅花的品格。
  我也曾因为喜欢梅花,数年前,曾把老脸扔到了地上,去向邻家乞求一棵梅花。如今思之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我当时为啥能有那般的勇气?
  本来经过一番折腾,乞回的梅花活得好好的,忽一日心血来潮,心中俗念顿起,嫌弃植梅的地方偏了,遂挖出来另植新地。隔了不长时间,又觉此地不佳,遂又换了一个地方。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而那一时的俗念连这种基本的事理都抛到了脑后。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把它给折腾死了。甭说看落梅,连梅开的机会也永远化为了乌有。
  这棵枯死了的梅,一直站在那里,我久久舍不得刨出来扔掉,因其姿态太美,如对之写生,不删不改,不添不舍,写来就是一幅绝美的《疏影横斜图》。所以,我一直希翼会有奇迹发生:几番春雨滋润,说不定这棵梅花又活了呢,说不定枝上又冒出了花蕾呢……心心念念的,盼了又盼,看了又看,可是,一年去了,又一年过去了,数年经梅而过,眼前终究还是一棵枯梅。
  后来,又有友人送我一棵绿梅,高可三尺,梅姿横斜,极有标格,我种于窗下,一老一小,仿佛老翁携子,自有天趣。是年岁尾,天暖无雪,梅花老早地开了,我日日往观,无一日不到花前盘桓。花期既尽,花片白白朱朱散落在屋檐下的青石上,入诗也入画,很久很久,我也舍不得扫去……
  傍晚的故乡,户外又雪,万花纷谢,远处的雪花纷纷被斜风吹去,只有临窗的雪花,轻轻地漫舞而下。“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鲁迅说的是梅花,是那棵古梅的梅花,它正在凋落,落在古塔下,落在山门上,落在暮鼓里,落在晨钟外,落在隋、唐、宋、元、明、清、民国里,落到我的心坎里,也落到我的宣纸上。
  梅花开了,梅花又落,不畏凌寒,不争春色。如今已无法知道这棵古梅到底花开花落多少次,只知道它在天地间寂寞而开,无声而落,往复无穷,年年如此,岁岁这般。
  古梅如此这般,想必是有来头,不然古人为何说“冬来欲问梅花使”。它是使,是“梅花使者”,使者就有使命,且有大使命。
  举头望江南,开口问梅花,是何使命?
  天知,地知,春风知,梅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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