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之雨
天地间有一根弹得动的琴弦,琴弦响起时,那些尖利的,深厚的,平缓的声音,在一瞬间黏合,鼓胀,打着旋子,把天地间充塞。我在睡梦中,满耳都是杨树枝子吱嘎吱嘎的相错摩擦声。
喜鹊的梦肯定是破碎了。
我醒来的时候,大风依然激越。奶奶坐在太阳洒下的光晕里,隔着窗玻璃,看一只喜鹊悬浮高空,逆风中,翅膀横着,身子一纵一纵,不知飞了多久,却像没挪地方。我问奶奶:“奶奶,不会是鹊巢被风吹落了吧?所以找不到家了。”
奶奶说:“不可能,鹊巢是喜鹊的家,就和咱住的老屋一样,不同的是,一个住树上,一个住树下。”
老屋在最村边,被一大片杨树包围着,杨树高大挺拔,好多喜鹊住在高处,眺望着村子和村子以外的景物。奶奶从摔了腿,再也没有出过院子,常常坐在屋檐下老椅上,面对杨树枝桠上的鹊巢,和满院喜鹊散落在地上的叫声。
杨树上鹊巢很多,小的像毡帽,大的像背篓,而喜鹊每年还会搭建新巢,或者修缮旧巢。奶奶说,鹊巢的搭建、选址、结构、形态和人们建造房屋一样,看生态环境,地理位置,风水走向。喜鹊先是衔来粗大的树枝做支架,再衔来柔软的柳枝,在巢底盘旋成“球”状的柳筐,再衔来河泥,踩成“碗”状,然后衔来柔软的草,苇叶,破棉絮,羽毛等铺成褥子,喜鹊在上面繁殖。而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从我会喊奶奶,就认识这“鸟”,黑白相间的羽毛,“喳喳喳”地叫,像用瓦砾划玻璃。我长大一点的时候,叫它“老鸹”,叫鹊巢“老鸹窝”。后来奶奶告诉我,老鸹是全黑的,这叫喜鹊。我想,既然和“喜”沾边,应该有彩色的羽毛,委婉的叫声,才吻合报喜形象。可是,它没有。奶奶总是很自豪地说:“就咱家这么多鹊巢,好多事被喜鹊叫成喜事,叫成喜事连连。”
奶奶还告诉我,最是喜事的算是二叔了,四岁了,还不说话不走路,更多的时候,站在一个地方,看喜鹊双翅轻盈,飞行在风里。忽然那么一天,二叔手里捧着一只小喜鹊,三寸不到,像沉在梦境不醒,偶尔发一声叫,弱弱的。要说是二叔自己捉的,那是神话,而树那么高?
自此,小喜鹊的事,便成了二叔的事。爸爸帮二叔弄个纸盒,钻上眼,把小喜鹊放里面,他唯恐饿着,让奶奶弄些玉米面,熟肉沫,让爷爷在藤蔓上捉些小虫,他拒绝爸妈姑姑和小鹊接近。小东西吃食前,怯怯缩缩的,慢慢胆子大起来,看到吃的就激动和惊喜。
二叔和喜鹊交流渐多,开始咿呀咿呀地说话。纸盒盛不下了,他把喜鹊放到院里,小喜鹊先是叫几声,在它试过嗓子之后,忽然发现什么,仰起脖子,望着高远树梢上的鹊巢,一动不动。
二叔的腿也灵动起来,跟着喜鹊后面跑。有时提醒小喜鹊是有翅膀的,并站直,伸开双臂,脖子前倾,做出起飞前的姿势。小喜鹊不听,留恋在院里。二叔和喜鹊,或对峙,或不即不离,或若即若离,人没人样,鹊没鹊样。
终于有一天,树梢上鹊声如潮,头顶忽然飞来几只喜鹊,又飞来很多只,都是叫着的,这天喜鹊真多啊!在小院里转啊转啊,把一家几口看傻了,等喜鹊的叫声重新飘荡在树梢时,才发现,那只小喜鹊不见了。
小喜鹊回家了。
二叔也完成了蜕变。二叔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奶奶想不明白,冥冥中,不知道二叔成就了喜鹊,还是喜鹊成就了二叔,或许,是人鹊毗邻,彼此成就。
次年春月,宅边的杨树上,奶奶看到老鹊衔枝,欣喜的冲着爷爷大呼小叫:“老头子快看,这就是老鹊给咱家那只小鹊搭建新家呢!”爷爷便眉开眼笑。
杨树和鹊巢,已经形成了村庄的标志。当我们都成了候鸟的时候,喜鹊还深爱着村庄。惟有这些村庄,唯有那片承载着鹊巢和老屋的土地,无论变与不变都是永恒,给我们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