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白
儿时,我和小伙伴们像土拨鼠一样整日忙着在土里刨坑打洞,把采来的野花花瓣摆成爱心形、花环形、水滴形……距离花瓣几公分处盖一块碎玻璃后埋上土,花窖就成了。轻轻剥开土,透过玻璃就能看见花儿浅眠的微景观。
盛夏的阳光尽情挥霍着手中的缕缕金线,大地也变得空前热情而慷慨。点缀草丛间的球状蛇莓,像仙女眉间朱砂般的一点红,匍匐的委陵菜开出嫩黄的心形花瓣,附地菜和斑种草小小的白花和蓝花,撒在黑土里像微闪的满天星,凤仙花和三色堇绚丽的花瓣被孩子们拼成蝴蝶,令花窖像一只只嵌入大地的美丽标本。我最喜欢的是刺儿菜开出的粉球花,明亮绚烂,花瓣如丝飞扬,看起来似一粒酸甜可口的杨梅,又像一颗草莓味的棒棒糖,我会一连采上几颗一股脑埋进花窖,看它们在玻璃下挨挨挤挤的样子,想象自己拥有一玻璃罐的糖果。
女孩子们常互相品鉴彼此的“作品”,有的花窖挖得深、层数多,可以叠放四五层玻璃,每层玻璃下都造型各异,如烟丝状的花蕊,似口袋样的花瓣,女孩子就像插花的艺师熟练运用上轻下重、高低错落、疏密有致等布局方法,令花窖各具特色,真称得上“一花一世界”。印象最深的是柏丹埋的花窖,她用烟盒里的金色锡箔纸打底,上面摆一颗松塔和两根杉树枝,枝上犹带着蓝莓似的小果,顶上倒扣一块圆弧形的绿玻璃,显然是啤酒瓶的一部分。柏丹的爸爸去世一年多了,她说她爸爱抽烟、爱喝啤酒,也爱带她去山上捡松塔,认杉树和柏树。她的花窖,埋下的全是爸爸的影子。后来,她还把一枚崭新的五角硬币也埋进花窖,那是他爸生前最后一次给她零花钱。
我们埋在花窖里的花儿没两天就枯萎腐烂了,只有柏丹的花窖像一朵不会凋零的永生花,随时去看都静好如初。有一天,五角硬币却不翼而飞了。我们在周围草丛和土里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柏丹忽然不找了,定定地看着我。我没来由地心虚,想起那天我刚好用一枚新五角币买了四瓣橘子软糖,还分给她吃。“我没拿!我的钱都是我妈给的。”我说的是实话,却显得小心翼翼。“可是只有你知道我的秘密花窖!”柏丹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泪水一滴一滴滚落在草茎和婆婆丁叶子上,在阳光下银子似的闪光。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着走,直至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童年的友谊就像夏日的骤雨,单纯而猛烈,好时形影不离,恼时又恨不得永世不相见。埋花窖也有个“江湖规矩”,若是俩人闹崩了,就把对方的花窖刨掉表示决裂。从那之后的几天,我埋的花窖接连被掘得七零八落。我忍无可忍,愤愤地来到柏丹的花窖前,麻利地剥开土掀开玻璃盖,看到里面的金色锡纸竟被人动过,惨白的一面朝上,上面有字歪歪斜斜:“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的心怦怦直跳,后悔挖开了花窖,又心虚地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我,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子骑坐在身后老屋的土墙上,见我回头,打了个呼哨后就不见了。我重新埋好花窖,想赶快告诉柏丹有人偷窥的事,可一连几个星期没再见到她。
夜晚,清凉的白月光笼罩着巷口的石头桌,如一束聚光灯。从挥舞蒲扇唠闲嗑的人口中,我零星听到了关于柏丹母亲改嫁的事,她们一家早已搬去了南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永远”的含义,就像缤纷的花瓣在离开枝头时就暗含一段失落的往事。我偷偷地把母亲出差带回来的一束芬芳的白蝴蝶花剪下几大朵,迎着皎洁如银的月光,埋在花窖里。
许多年后,我才得知那白蝴蝶花是姜花,花语是把记忆永远留在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