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贵芳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夏日里一梦方休,自是痛快。回首往昔,盈盈夏日里,梦里梦外,总有一种东西牵动着我的情思,那是一串串押韵的童谣。
幼时,童谣藏在菱角船划过的深深浅浅的韵脚中。朵朵菱花背日开,菱角又到了收成的时候。父亲抱着幼小的我,划着菱角船,在一簇簇碧叶中穿梭。他动作麻利地提起一株菱禾,翻转过来,摘下藏在底下的成熟菱角,再放回水里。初夏的阳光不热烈但温暖,菱角船晃呀晃,微风作桨,菱香酿酒,不一会儿,我便能进入梦乡。我梦见自己在菱塘中划着小木船,向菱叶更青处漫溯,和小伙伴们嬉戏着,唱着父亲刚教我的童谣:“拍铰刀,铰绫罗,绫罗仔,在深河,深河深河深,一群姿娘在听琴……”水声哗哗,父亲又破水而行,惊扰了我短暂的绿色的梦。
而午睡之时,拥有的往往是最不愿醒的梦。夏日的午后,外婆总会固执地把我撵上床,不让我往外跑。记忆中,外婆总有那么一把蒲扇,轻轻一摇,摇出的就是一串长长的未完的童谣:“天顶一粒星,地下开书斋,书斋门,未曾开,阿奴哭欲吃油堆……”我听多了,偶尔也跟外婆感叹童谣中孩子的可怜,要吃什么没有什么,然后在长长的童谣中睡去。睡梦中,我偷偷打开门,喊上几个男孩爬到屋后的树上捉蝉。累了,循着“叮叮叮”的敲碗声,跑到街头跟阿伯买了一碗草粿,又厚着脸皮到巷尾同相熟的阿姆讨了一支冰棍,然后,心满意足地迎着暮色中的炊烟回家。
如此的美梦怎么愿意醒来呢?那一回,我一睡就跌进了夏的深渊,直到外婆推了推我,窗外已是玫瑰色的晚霞。外婆笑吟吟地让我望去,桌上竟摆着一碗刚买回来的草粿。那时,我满足地想,我太幸福了,不用像童谣里那些“哭久白白歇”的孩子,长夏的梦啊,竟也能照进现实。
可我最怀念的,还是幕天席地的好梦。夜幕降临,暑气渐消,母亲将院子里泼上水,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去,一家人在月光下做起了手工活。那时的我,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家乡被称为“玩具之都”,只好奇怎么总有组装不完的塑料。我挤在中间,凑一份三分钟的热闹,笨笨的小手弄掉了一地的零件。母亲也不恼,见我耷拉着眼皮,轻轻地推了推我,催我去睡觉。我迷糊地答应着,半醒半睡间,似乎看见母亲搬来竹席,铺在院子的地上,又抱起我,轻轻地把我放平。星若微尘,家人闲话的声音渐渐隐去,只剩母亲的声音温柔如水:“拥啊拥,金公,金公做老爹,阿文阿武来担靴……”这一刻,斑驳的土墙不言,幽深的老屋不语,我满载一船星辉,向梦的深处驶去。我总觉得,童谣就是夏夜的留白,空白的地方,是无尽的踏实和温馨。
许多年后,在异乡某个闷热得难以入睡的午后,我随口一念的,竟是那些暌违了二十多年的童谣。我才惊觉,这么多年,步履匆匆的我,始终没有忘记那一串串跌入夏梦的童谣,始终没有忘记,那些童谣指引着的故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