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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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我的故乡,就是马耳山后的一个无名小村。在我生命的前15年里,我每天一抬头就会看到一道屏风似的马耳山,我看过它的春颜秋容,看过它的朝云暮雨,我也无数次登临它的最高峰,俯瞰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小村庄,远眺这块苍凉的密州大地。那时,我还不知道,900年前,苏东坡为它写下过不朽的诗篇。
按理说,那个小小的村庄,是放不下父亲的绝好天赋的。高小毕业的他,不但自己摸索着读了很多古书,还自学中医,能写诗,会填词,能用自己独创的声调歌诗唱词,每逢春节,村里的春联,也是父亲“承包”了大半,更让我至今费解的是,他还会自己谱曲填词……他完全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和舞台去施展他的满腹才华。然而,是命运,也是性格,竟然把父亲一生的壮志都消磨在了那块巴掌大的土地上。“自恨不顺天帝意,才脱桎梏历坎坷。走遍九州无知遇,东迅万里友不多。一生功过谁评说,边走边思边吟哦。巨杉有曲难做栋,不至长段不堪柯。一时情激伤心处,泪洒郊原雨滂沱。十步一顾觅贤主,尧舜逝兮志消磨。”这是父亲48岁那年,在一次畅游长江之后写的一首《长江行》中的句子。从这诗句中,我知道整天看上去乐呵呵的父亲,内心隐藏了多少委屈、郁闷和不平。是的,在这里,我再次在父亲身上看到了苏东坡的影子,那个被林语堂称为“不可救药的乐天派”的苏东坡,又有多少人注意过他内心郁郁的感慨呢?父亲的“十步一顾觅贤主,尧舜逝兮志消磨”,不正是苏东坡晚年“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在900年后的遥远的回声吗?
大江东去。对受过中华文化熏陶的人来说,长江哪里仅仅是一条江!它是谢宣城“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悲伤,是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的情韵,是杜子美“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沉郁,是温庭筠“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惆怅,是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叹惋,当然也是火烧赤壁的雄图霸业,是击水中流的慷慨悲歌,是扬州的烟花三月,是金陵的王气黯然,上下五千年,多少英雄豪杰,多少迁客骚人,或顺流而东,或溯江而上,在这永恒的滚滚江水中,写下他们的风流传奇和无奈悲伤……
其实,最初父亲以他特有的音调吟唱“大江东去”时,我并不能理解那一条“大江”在他的精神构成中占据了何等重要的地位。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那时父亲的青春已经随着青春飞扬的八十年代远去,“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向来不善于在儿女面前表达内心情感的父亲,在他人到中年之后,不时地表现出一种对人生压抑的痛苦呐喊。有一次,他满眼噙泪地对我说:“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我就想到长江去,从上游走到下游,再从下游走回上游!”
“大江东去”的长江,是父亲的“远方”。它的奔腾不息,它的自由向前,它东迅万里的气魄,它冲越关山的勇气,正是拘囿于小小村庄,被消磨了志气的父亲所景仰的品质。也许正是由于此,在他48岁那年,他的第一次远游就是去了长江。他以“大江东去势如何”为开头的长篇行体诗《长江行》,我一直认为是他一生情感最真挚的倾诉和宣泄。对父亲来说,或许也算是向苏东坡的一次遥远的致敬?
父亲一生出的远门并不多,那唯一的一次长江之行,在他的人生之中应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后来的我经常会产生一个疑问:当年父亲在自行车上手指涓河吟诵“大江东去”时,他心中的长江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父亲终究不属于远方,而属于村庄。他的失落在村庄,他的安慰也在村庄。父亲一生最为欣慰的,大概就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期,高校扩招之前,我和妹妹先后成为村里“唯二”的两个大学生。在那个小村庄里,我和妹妹的高考上榜,即便算不上是给他“争光”,至少也是他失意人生中的一点安慰。“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苏东坡的这句诗,在父亲那里也许有了一层更深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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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笔下,只有九仙山。五莲山那时还不叫五莲山,它只是九仙山的一部分。
“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其实,在超然台上,眼睛是“瞻”不到九仙山的。海拔比九仙山更高的马耳山,像一道屏风似地挡住了视线。然而,眼睛到不了的地方,心却能到。苏东坡在超然台上向南瞻望,视线停留在了马耳山,心却飞到了九仙山。为什么一定要到“九仙山”?因为“九仙今已压京东”。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东坡之意在山,更在杭州的旧友。这个“旧友”,如果确指的话,就是周邠。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周邠为钱塘县令,“西湖三载与君同”,虽是上下级关系,由于周邠诗才奇好,非常得苏东坡刮目相看,成为一起游览西湖山水的好友。熙宁六年八月,苏东坡到临安提点,与周邠一起游径山、登玲珑山,并在同样名为“九仙山”的山上留宿。而仅隔一年,苏东坡便由杭州通判赴密州知州,周邠则从钱塘县令转乐清县令。密州的九仙山无疑让苏东坡常常想起临安的九仙山,只是昔日的友人由于山水阻隔,再也不可能来此同宿。周邠辖下的乐清县,有浙南名山雁荡山,号称“东南第一山”,《水经注》中有记,徐霞客也曾三次登临。周邠作《雁荡山图》诗两首寄给在密州的苏东坡,苏东坡次韵两首,称“二华行看雄陕右,九仙今已压京东”,并自作小注“九仙在东武,奇秀不减雁荡。”
超然台上的苏东坡,目光停留在了马耳山尖,但他的心却一直向南,飞到了密州的九仙山,飞到了杭州临安的九仙山,飞到了浙南乐清的雁荡山。
苏东坡本人没有到过雁荡山。在他身后的900年间,无数人曾造访过雁荡山。他的在天之灵,不知能否辨认得出,1998年樟树花香馥郁的那个凌晨,一个少年的脚步是因他而来。
苏东坡从杭州到了密州,我从密州到了杭州。
密州,杭州,这两个苏东坡为任地方官的地方,就这样成为我命定的乡愁。
那一年,我用自行车把这两个地方连接了起来。
那一年,我37岁,恰是苏东坡由杭赴密的年龄,我希望给自己过一个不一样的生日。
于是便在我生日那天,正式启程了筹划近两个月的“千里单骑——东坡文化之旅(杭州—密州)”。
从杭州苏堤南端的“苏东坡纪念馆”出发,沿着东坡当年从杭州赴任密州的线路,我一路骑车,经过的是湖州、苏州、常州、润州(今镇江)、扬州等文化重镇,这些江南名城都留下了无数与苏东坡有关的文化遗迹。我的“东坡文化之旅”,固然只是对这些遗迹的匆匆一瞥,却是生命中永难忘记的一次行旅。越过长江,我继续高歌猛进,经楚州(今淮安),过海州(今连云港),最终返回故乡。秋日瘦长的风,凉爽而多情。我沿着山路一路向上,再次到达了暌违多年的“奇秀不减雁荡”几个大字的题刻下面,那一刻又生许多感慨:从懵懂少年到人到中年,从离开故乡到返回故乡,堪堪21年过去,是因东坡而去,又因东坡而回。
秋风南下,我北归。中秋节那天,我骑自行车到达密州。“超然台”刚刚修复,还没有对外开放。父亲与两个朋友一起早早地在那里等着我。我与父亲在超然台前合影留念。任谁都想不到的是,那竟是我与父亲的最后一次合影,仅仅数年后便是父子的阴阳永隔,缺月难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熙宁九年的中秋节,苏东坡正是在这个“高而安,深而明”的超然台上,写下了这一千古名句。
我不确定父亲是否知道,我的这次“东坡文化之旅”的主要载体——自行车和主要内容——苏东坡,都是他在30年前给我种下的种子。
5年后,父亲与世长辞,与东坡同寿。他看到了我的关于苏东坡的第一本书的初稿,却没有等到它的出版。我也不能确定,这对他来说,终究是一个欣慰呢还是一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