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贵芳

　　多年前，记得真切，也是这样的初秋，我走进纵横无序的小巷。秋雨潺潺，我撑一把伞，脚踩浅浅的水，在宽不盈丈的巷子里，流连。
　　脚下湿润的石板路像一把老椰胡，一下下从我的心头拉过。伫立于古巷深处，巷子里行人伶仃，静得只听到雨声。立在屋檐下，雨声轻浅，平平仄仄，似一首没有终结的宋词。与春雨不同，秋日的雨缠绵不休中总带着几许深邃和沉寂。“哗啦”一声，这一定是秋风吹落小叶榕树上的雨水，制造的一点点声势了。
　　雨点渐渐大了，顺着青苔满布的瓦檐，一滴，再一滴，一檐的雨线，俨然一张天然垂下的帘子。忽听得“吱呀”一声，伴随着老旧门环的碰撞声，木门打开，帘里的老妇正烹茶。她冲我慈祥一笑，用好听的乡音悠悠地问：“找人？”
　　我笑了笑说，不，我只是想听听秋雨。
　　老妇笑了，探着身子往外望，如一棵深秋的树。雨声仍在耳畔盘旋，忽觉天地寂寂无声，唯有自己的心和着雨的节拍跳个不停。
　　这般惬意的清秋听雨时光，后来也有一段，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大学坐落在郊区，图书馆紧挨着一片小竹林，视野尽处，是望不透的翠绿深深。我常常早去，占了窗边的位置，坐在那里读书写字。竹叶垂拂在窗棂，更添一份雅致。
　　秋雨落起来的时候，我就没心思看书了。半窗翠竹半窗雨，如此幽静的环境，总让人心生不忍，觉得怎么度过都是浪费。书可留作以后看，而秋雨也就一年一季，太短暂了。这就像那时的心思，太喜欢这种安静的书香时光，怕它如秋雨一样不能长久地留下。我索性闭上眼睛，听秋雨打在竹叶上的声音，牵动着若有若无的动静。叶子似乎在雨点的节拍里弹跳了一下，紧接着，如有无数灵巧的指尖在叶片上快速滑动，弹奏出轻缓的曲子。雨声细密，带着秋季特有的空旷与辽阔，又仿佛来自千年以前。这雨声，是与梧桐纠缠，还是向芭蕉浅诉？是承载思念，还是衬托忧愁？
　　临走时，我用随身带着的玻璃杯盛雨，淅淅沥沥地，盛满秋的气息。卞之琳那首《雨同我》，大概写的也是秋雨吧？毕竟，那种“寄一把伞”的挂牵，也只适合安放在秋季里。“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这盛的，又何止是雨水呢？
　　也许，听秋雨，听的不过是一种过往，一种情怀，一种心声。雨声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汇聚成细水长流的时间之河，静静地冲刷荡涤着生活中的喧嚣和浮躁。安然地听雨，一颗心放松、休整，吐浊纳新。何其庆幸，生命中能有一场如诗的秋雨，为匆忙前行的人留下一处港湾，一隅清欢，静静地与自然融为一体，润了时光，清了心境。
　　我找来一本诗集，翻到写秋雨处，竟觉得字字如雨声，动人心弦。你听，李商隐笔下的秋雨这样落：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王维的秋雨这样落：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榴泻。《红楼梦》中，林黛玉笔下的秋雨俨然成了她境况的写照：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窸窣雨声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上淋淋漓漓，觉得自己也成一滴潮凉的液体。我是什么呢？是枯荷上一滴将落未落的秋雨？还是在蒋捷壮年时飘进客舟中的那滴惆怅的雨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