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宝
假日午后,临窗斜倚,书摊膝头,茶盏温温地卧在手心。窗外,日头正烈,树梢风过,细碎又劲疾。忽闻“咚咚”闷响,抬眼,一只误撞的肥硕马蜂正奋力拍打着纱窗,晕头转向几下,倏地调转,金翅一振,急急遁入空中。望那远去的身影,尘封箱底的童年夏日,陡然撞开闸门,那与马蜂缠斗的光景,喧嚣着蜂拥而至……
老宅那方天地,草木葳蕤,绿荫铺天盖地。房前屋后,几十棵果树擎着枝桠。酷暑难耐时,我们这群小孩,先是一骨碌扎进围沟里,水面只浮半个脑袋,顶片大荷叶遮阳。待水泡得筋骨软了,便攀上果树枝桠,乘高处风,啃枝头果。这份清凉闲散里,隐着白天里实实在在的威胁,那些盘踞在隐蔽角落的大马蜂:果树枝头,竹林深处,荆棘丛里,柴垛缝隙,甚至茅屋后檐,都可能被它们“霸占为王”。嬉戏正酣,猛一抬头,撞见个硕大的蜂巢悬着,顿时魂飞魄散,尖叫着撒腿狂奔。于是,清剿这些空中恶邻,成了夏日光景里男孩子们的“军机要务”。
与马蜂缠斗,万万不能莽撞。得讲谋略,有章法。否则捅了马蜂窝,那才叫捅翻了天。
低处的蜂巢,泼沸水最拿手。择那正午或薄暮时分,蜂群归巢。大铁锅将水烧得翻滚,几个伙伴各舀半盆滚汤,瞄准那棕黄堡垒,轮番扬去。开水淋漓处,升起氤氲白气,三盆过后,一只只肥蜂便从那孔洞里萎靡地蜷曲而出,滚落尘埃,徒劳地蹬动细腿。此刻我们胆气陡升,脚板噼啪踏下,浆汁迸进草叶间。然后摘下湿透的蜂巢,寻块砖头,一通猛拍。碎裂的巢穴里,流淌出浓稠的黄浆,那是未及羽化的蜂蛹。那一刻,胸膛鼓胀,胜利的号子无声翻腾,拎着干瘪的蜂窝四处邀功。
伸向围沟水面的枝条上,有时就悬着那么一挂,莲蓬倒垂一般。开水够不着,只好用火。找根长短合宜的木棍,捆紧一团浸透煤油的棉絮,正午时分凑近点着。轰一声!火焰裹着浓烟直扑蜂窝底。惊起的马蜂刚钻出,翅膀那层金箔般的薄翼沾火即化,挣扎着便簌簌坠入水中,引得鱼群探头唼喋。待火舌将蜂巢舔舐尽毁,残骸纷落水面,这一窝强兵悍将,也就灰飞烟灭了。
也有那高踞树梢、睥睨四方的巢穴,整日里金蜂穿梭,嗡嗡如警戒的哨音。平日只能恨恨仰头,束手无策。唯有等待天威降临,须是那瓢泼大雨,天地混沌。抄起长竹竿,对准那树梢堡垒,猛地一捅!霎时暴雨灌入。被淋湿双翼的金蜂,空有尾针锐利,也只好在雨线里踉跄、跌落,凶悍全无。若是新发现的蜂巢位置不算太高,干脆扯个大塑料袋,趁风狂雨骤兜头罩下,一把拽落!袋内立时成了水牢,整窝马蜂扑棱翅膀,困在方寸。
说时爽快,做来悬心。每次“征伐”,都得套上捂汗的长褂长裤,包裹严实的布帽手套,脸蒙住只露双目。岂敢马虎?它的剧毒岂是洋辣子、毛毛虫可比?那尾后针的厉害,由不得不信。谁若被它在头上蜇一记,脸颊立刻鼓胀发亮如蒸屉里揭开的糕,眼缝只剩通红一线,十天半月肿胀难消。马蜂奇诡之处,正在于专挑你的头面下针。
当年斗“蜂”的光影,惊心而浓烈。隔了几十年尘埃回望,画面依旧鲜活跳动。目光追随着它们被浇烫、焚烧、水淋坠落的路径……那些踩踏中迸裂的躯体,水面上徒劳扇动的残翼,砖头下流淌、从未见过天日的淡黄浆液……那时只觉豪情万丈,哪管蜂巢崩塌处尽是尽忠守卫的性命?念头至此,一丝惘然爬上胸口,缠绕不去。这莫名的怅意,许是岁月滴答,在心底洇开的印痕吧。
窗前那只迷途的马蜂早已不见,盘旋在我脑海里的,却是无数马蜂的身影,以及那永远无法再触碰的,童年在烈日和蜂鸣中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