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翠
  山行间,遇一泉井,恍若大地睁开的眼眸。归来数日,那滴答声仍在耳畔回响。
  那日,车轮碾过蜿蜒的山路,扬起的黄尘在窗玻璃上织就蝉翼般的纱幕。同车文友的抱怨声里,裹挟着都市人特有的浮躁与焦虑。
  忽然,一抹靛蓝撞进视野。一位挑水的农妇像株会走动的蓝蓟草,扁担两端悬着的水桶随步伐轻轻摇晃,宛如钟摆丈量着山路的宽度。未等我们靠近,她已利落地卸下重担,将身子嵌进路旁的草丛里。水桶被小心地往岩边挪了半尺,黝黑脸庞绽开的笑容却仿佛要漾到路中央来——— 那笑容如此自然,像是山风偶然吹开了野百合。
  我望着她那明朗的笑脸,心头蓦地一紧,涌起一阵自惭。想起在小区散步时,面对外卖小哥的问路,我那不耐烦的语气和神情;还有不久前发生在小区门口,因一方抢红灯而引发的那场车祸,双方争执不休的狰狞模样。山里人这淳朴的笑容宛如一面明镜,瞬间照出了我们这些城里人灵魂上蒙着的尘垢。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或许文友们此刻也像我一样,在无声地审视着那个被都市节奏扭曲了的浮躁的自己。
  当地文友见我们都望着那挑水的妇人,说道:“今年天旱得厉害,不过我们村里有口老井,再旱也没干过。”这话勾起了我们的好奇,便决定去探访这口神奇的井泉。
  拐进一条更窄的山路,最终停在一处土坡前。步行百余步,转过一道山梁,那口老井便出现在眼前。“那可是我们村的命根子,是山民用水的主要来源。”山里文友的语调带着自豪。那是一个二尺见方的池子,池壁由青石砌成,因年代久远已经黝黑发亮。出水口处巧妙地折叠了一个牛奶盒子引流,下面放着一个红色塑料桶,井水一滴、两滴、三滴地坠落,在静默的山间发出清脆而执着的声响。井台周围依次摆放着几个颜色各异的水桶,像是列队等待的士兵。池壁缝隙里几株不知名的植物青翠茂盛,为这口古老的水井平添了几分坚韧的生机。
  “这一桶水要接多久?”一文友蹲身问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话音未落,一位佝偻老妇提着水桶走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齐耳花白,脸上刻满皱纹,像是老井自身生长的年轮。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踏得安稳。
  “阿婆最清楚这井的事。”当地文友说。“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老妇放下水桶,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笑容平和,“快时个把时辰,慢时得小半天。”我不禁想起自己因网速慢几秒就焦躁不安的样子,脸上有些发烫。“大旱时会干吗?”我轻声问,生怕惊扰了这口老井千年的宁静。
  老妇的眼睛忽然亮了,像是点燃了两盏温润的小灯:“这井啊,从我嫁来就没干过。最旱那年,村口老槐树都枯死了,这井也没断流。”她说话时,手指轻轻抚过井沿冰凉的石面,像是在抚摸一个相伴一生的老友的脊背。她眼中闪烁着奇异而笃定的光芒,那是对老井的信任,更是扎根于这片土地的生活智慧。我蓦然领悟,这口井滋养的何止是村民的身体,更是他们沉静坚韧的灵魂。
  我们这些衣食无忧的人,稍有不顺便怨声载道,何曾体会过一桶水需要等待的滋味?在这个疯狂追求即时满足的时代,我们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也遗失了唯有在等待中方能沉淀的智慧与从容。老井无言,却以它亘古不变的节奏,昭示着一种近乎失传的生活哲学——— 生命如同这井水,重要的不是奔涌得多急,而是那永不干涸的韧性,在缓慢的滴答声中,蕴藏着对抗岁月荒旱的力量。夕阳熔金,井台渐渐融成青铜色的剪影,那叮咚声却愈发清晰入耳——— 恍如山神在敲打木鱼,声声叩问,试图点化我们这些汲汲营营、心浮气躁的市井之人。
  离开时,我忍不住回望暮霭中的山泉。它像一个缄默千年的哲人,依旧以它自己的节奏,一滴、两滴、三滴……这至柔之水,以其不息的滴答,凿穿了时间的岩石,也悄然磨洗着我们蒙尘的心镜——— 原来最恒久的丰盈,并非来自喧嚣的奔涌,而是源于深泉般静默的坚守与等待。每一滴坠落的澄澈,都是大地对浮躁人间的无声箴言:唯有沉潜,方能抵达生命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