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艳霞
　　秋日夜里读书，最妙是忽然得了清闲，台灯的光暖暖地罩下来，圈住这一方安谧。窗外虫声已换了调子，不再是夏日的焦躁，倒是疏朗有韵，一声，又一声，敲着夜的寂静。
　　昨夜一场雨，雨点子敲在梧桐叶上，噗噗地响。灯下读一本讲草木的书，说桂花香气浓到极处，反而变得沉甸甸的。正想着明日该去寻棵桂花树试试，雨声里忽然绽出几粒清响，笃，笃笃，宛如墨滴落宣纸般在夜空气中晕开。凝神听去，原是秋虫以翅为指，正叩着雨打的梧桐叶读书呢。不禁掩卷莞尔：莫不是秋虫也解殷勤意，特来灯下和书声？
　　今夕倒是晴得好。正读到一本旧书的中间，纸页泛黄，边角有些软了。字是竖排的，读起来眼睛要微微眯着，从上头溜到下头，若走一条细细的山路。忽然，背上透过一阵凉意，不是风，是光。这光是月亮不知几时已悄然爬过东边的天空，将清辉斜斜地探进窗来，正正地落在我摊开的书页上。
　　这一片月光，被窗棂格出方正的光斑，恍若一块薄而凉的玉，贴在字句之间。灯光顿时失了色，退缩到角落里去。那月光照着的几行字，忽然都活了过来，墨色变得极深，笔画清晰得惊人。我伸出一根手指，顺着光与影的交界，虚虚地划了一道，只觉得这半页月光，竟像是专为这一页而生。
　　被照亮的是一句关于离别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字迹在月光里微微浮动。忽然想起这书是数十年前印的，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或许也有这样一个秋夜，也有这样一轮月亮，照过这同一行字？那位读者是什么人？可也怔怔地对着月光出神？
　　这念头一起，便刹不住了。仿佛透过这一片光，竟能触到数十年前的秋夜，触到另一个翻书人的指尖。我们素不相识，隔着很多年月，却在这一缕月光里，读了同一行诗。虫声穿过时间传来，犹带当年清露。
　　云移过来了，月光渐渐淡了，宛若水渗入沙地似的，一点点退走。最后光斑缩成一条线，颤了颤，终于消失不见。书页又沉回暖黄的灯光里。
　　我合上书，指头按在方才月光停驻的地方。纸面似乎比别处凉一些，装订线处渗进些微夜露。往后每次翻到这一页，指尖总能觉出那一点微凉的印记。
　　真正的书签原不是纸片，是这一刻的相通。这相通，隔着茫茫人世，隔着数十载春秋，竟在同样的月光里，为同样的句子停顿了呼吸。
　　雨歇时曾见封底内侧有几行小字，墨色极淡：“君看明月夜，松影落如霜。”字迹秀弱，约莫是女子所题。她写下这行字时，可也有月光照着？
　　至此方才明白，读书这回事，原不是一个人点灯熬油。你看那月光，虫声，雨水，前人笔墨，都在暗里陪着。一字一句读下去，便觉夜色里平添许多温热的呼吸。
　　窗外的秋虫不知何时又起了鸣唱，疏疏落落地应和着书页翻动的声响。墨痕里的松影渐渐淡去，而纸页间那抹微凉的印记却愈发清晰：原来最亮的月光从来不在天上，而是被时光悄悄留在字里行间。待得目光掠过时，便化作一片温润的水痕，静静漫过所有需要陪伴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