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杰
秋分刚过,巷口老柿子树就把秋意酿得浓了。深褐色枝干斜斜挑着,掌状叶子半卷着边,黄的浸了蜜,绿的还带劲,叶缝里的柿子早染透胭脂色,沉甸甸坠着枝桠,风一吹,晃出满树暖。我蹲在树下数柿叶,指尖刚触到带绒边的黄叶,就听见巷尾竹篓轻响——— 祖父背着竹篓走来,里面码着竹筛与刮皮刀,竹柄沾着去年柿霜,远远喊:“快来搭手,今年头拨柿子熟得正好,该做柿饼了。”
这树是祖父五十岁栽的。那时巷口是堆碎砖的空地,他趁农闲清走碎砖,从山里挑来腐殖土,才种下这“牛心柿”苗。“做柿饼最地道,等结果,巷里人都能尝甜。”培土时,他指节老茧蹭着新土,眼里亮得落了星子。如今十五年过去,树干粗得需两手环住,每年霜降前能摘百斤柿子,祖父的柿饼,成了巷里人秋日最盼的念想。
做柿饼是细致活。摘柿子要趁晨露未干,祖父踩木梯,托住柿底轻轻一拧,带短蒂的柿子落进竹篓:“留着蒂,晾时不易坏。”我跟在后面递篓,伸手想够红透的鲜柿,他就拍我手背笑:“鲜柿涩,做成柿饼才甜得粘牙。”摘回的柿子要挑拣,他坐在竹筛旁,把青的、带虫眼的搁一边,只留圆鼓红透的,指尖划过柿皮时,总要轻轻捏一捏。
刮皮在院角石凳上。祖父把柿子搁膝头,左手扶柿身,右手捏特制刮皮刀,刀刃贴果皮轻转,蝉翼般的柿皮卷着圈落在布巾上,很快露出浅黄光滑的柿肉。我学他拿刮刀,刚碰柿皮就划出口子,他握我手,掌心温度裹着我,说道:“力道要匀,像给娃娃挠痒。”刮好的柿子用麻绳穿蒂,挂在院中木架上,空荡荡的绳线很快缀满圆润柿子,风一吹轻晃,像满架小灯笼。
晾晒最磨人。祖父每天清晨都去翻晒,指尖轻捏每个柿子:“得让它们匀着见太阳。”遇阴雨天,就把柿子挪进堂屋,架在炭火盆上烘,炭火埋得深,只留余温:“火大了就焦了。”等柿子晒得半干起皱,他坐在木架旁,攥着柿子从蒂部揉到尾部,反复几次,指腹碾过褶皱:“这样糖分才渗得出。”
有年秋,连下十几天雨,木架上的柿子发黏,有的长了霉点。我劝:“今年别做了?”他没应声,挑出发霉的远倒掉,把剩下的搬到屋檐下,用布巾擦去水汽,夜里守在炭火盆边,时不时起身翻一翻,火光映着他侧脸,皱纹里都是耐心。那批柿饼比往年小,咬着却更醇厚,分给巷里人时,张婶说“格外香”,他只笑着摆手。
去年霜降前,祖父腿疼犯了,拄着拐杖还惦记柿饼。邻居们主动来帮忙摘柿、刮皮,孩子们围着木架踮脚翻晒。他坐在石凳上,偶尔出声,“这个蒂留长点”“刮皮轻着点”,眼里笑意藏不住。那天晒好的柿子串挂了满三架,风一吹,满院都是柿香。
今年秋,我早备好竹筛刮刀,比祖父先到柿树下。踩木梯托住柿子轻拧,带蒂的柿子落进篓,指尖触到柿皮温热,忽然想起小时候——— 也是这样的晨,他握我手教我辨熟柿,阳光透过柿叶洒在身上,暖得不想挪步。
刮好的柿子串挂满木架,祖父拄杖站旁打量,嘴角弯起:“不错,刮皮力道比去年匀。”我递他块刚揉的半干柿子,他咬一口,甜汁沾嘴角,眼里满是欣慰。柿饼做好后,我照他的样子装瓷罐分邻居,张婶接罐笑:“你手艺跟爷爷越来越像,巷里的秋日甜,能续着了。”
风又过柿树,叶影婆娑,满枝柿红晃得人心暖。我剥开裹霜的柿饼,甜果肉在嘴里化开,带着阳光与炭火味。抬头看木架上晾晒的柿子串,忽然懂了祖父——— 做柿饼的每步耐心,就像日子里的每份用心,不用多说,却能尝出甜。这树,这柿饼,藏着巷里温情,只要树在、手艺在,这份秋日甜,就会一直留着。
如今秋意漫进巷子,想起和祖父做柿饼的日子,满枝柿红、裹霜柿饼,是秋日味,也是时光礼。我学着他的样子揉新晒的柿子,指尖触到的柔软,像接住慢慢流淌的暖,让日子过得像柿饼,醇厚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