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柳
碗刚洗完,搁在灶台上,水珠沿着内壁往下滑,不走正经路,跟着那些细密的纹绕圈子,像是在屋里做无声的体操。碗沿还挂着几根洗碗布的棉絮,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棉絮先晃一下,忽然就贴上瓷面,像有人悄悄把脸靠近又收回,那一瞬间屋子里像有了两个呼吸。让人意外的是,这只碗将近五年,碗底的纹没被米汤冲淡,反而被擦得越发明显,像是时间在上面反复写了同一句话。
东西会不会记事我也说不清,但这只碗像本薄薄的日记,冬天的羊肉汤曾在釉里簌簌写字,夏日糙米把粗糙嵌进纹线,某个夜里懒得收拾的半碗饭悄悄伏在一角。可奇怪的是,空着时它更像热闹的老屋,水痕把过去一路牵回碗底,好像有一群小东西在里面踮脚,想看人一眼。手伸过去,碗壁还留着擦布的摩挲感,指尖顺着一道斜纹滑去,碗心里有颗水珠鼓得圆圆的,不肯落下,像个赖着不下班的月亮,像个忘了带钥匙的孩子站在门口。
母亲常说碗要洗干净,盛东西才顺手。小时候嫌麻烦,冷水往手上浇时恨不得把碗推给地面;现在握着这只空碗,忽然懂了那话背后的人情。橱柜里还有母亲用过的碗,底纹更深,像刻了半辈子的印记。前阵子用她的碗盛面,蒸气在纹里凝成小水珠,那一颗的模样,像她看我吃面的眼神,软得让人措手不及。
天色慢慢暗下去,灶台的灯亮了,碗在光里有点眩目。屋外忽然有个远处的犬吠,像从另一个时间跑进来,跟碗里那颗水珠撞了个边。水珠顺着最后一道纹落下,嗒的一声碰在台面上,声音轻得像吞了一句未说的话。记得有年除夕,一家人围桌吃饺子,父亲喝了酒,碗底剩的酒渍顺纹晕开成一朵小花,碰碗时那圈酒扑在手上,是凉的,带着他的笑;如今父亲不在,那只沾过酒渍的碗仍在,看到它忽然以为他会举着碗说再吃一个,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想信一回。
水滴走完路线,碗底只剩下一圈浅浅的水痕,慢慢散成空气里看不见的线。我把碗翻过来,底朝上,那些纹像换了脸,变成一张小小的地图,标着鸡汤、茶渍、孩子剩饭这样的普通地名。要是碗会说话,它大概不会讲惊天的故事,讲的都是灶台边的零碎:谁打了个嗝,谁多夹了个菜,谁吃到最后一块肉时眼里的一点羞。
灯光在纹理上拉出细碎的影,像老电影里偶然漏出的帧,有了眩晕也有了温度。母亲的话又悄悄落在耳边,说碗要洗干净才能盛新饭香,于是我拂去碗沿的棉絮,小心把它放回橱柜,门半掩着,像把一个故事放回原处。下一回再用它,蒸气会来,新的水珠会重新绕路,日子就是这样旧与新互相推让,暖意从不吵闹地传递。值得庆幸的是,只要这只碗还在,那些过往的烟火就有地方攒着,不必张扬,安安静静在白瓷碗里继续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