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柳
那封信被压在书页最深处,翻出时发出一种软弱的摩擦声,纸面在指尖下有细微的脆响,纸张已经吸过多次指纹的油脂,触感由于变滑再变薄,墨迹在页心一段时间沉淀成不同的灰,笔锋在某处停顿留下沉重,某处又急促而散,字里偶有涂改痕迹,涂改处的墨层被略微刮薄,那样的痕迹像一次未完成的决定。落叶夹在纸与纸之间,叶片的纹路如同字迹,脉线横竖交错将一页无声地分割,叶缘的微裂在翻动时弹出碎小的细屑,气味是秋天压抑的干涩混合着书页本身的酸涩,屋外突然有阵桂香探进来,那香并不连贯,像被切成几段送来,送来后又被窗外的冷气带走,气味的来去让记忆出现断层。
记忆在阅读时不遵守顺序,句子的时间在手心被揉成不同的形状,有一句提到一场在雨中没有抵达的影院,有一句停在一个名字的末尾,名字后面有匆匆的省略号,省略号仿佛比任何完整的句子都更重,重到让人怀疑是否那段话本该被抹去。曾经的对话会在此时复制出多个版本,版本之间有微小的差别,这些差别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离开或留下,铃声的次数变成记忆的分叉,未接的那一通电话在想象中被接通,接通的那一通在想象中被断了线,突发的选择在脑海里铺开,铺开之后又收拢成沉甸甸的无解。
我把落叶和信合在一起,放在桌灯下检视,光线从一侧压来,墨迹的边缘投出细微的影,影里又像藏着新的笔画,视线在纸面与叶片之间来回跳跃,不能停留在某一处太久。翻动书页的动作会触发一连串未预告的记忆闪回,有时是一段温和的笑声,有时是一声冷淡回绝,这些声音在房间里交织成一张不规则的网,网的孔洞里漏出不确定的影像。偶然抬头时外面有一辆车远远驶过,车灯带起一瞬的明亮,那一瞬仿佛按下了记忆的快门,画面被固定,然后立刻失去原有的清晰,留下的是不稳定的片段。
信页的一角被折过,折线附近有一处微微的油渍,油渍形状并不规则,像一段话的释义被抹掉又被重新写上,重写的地方笔迹更细,也更犹豫,像在第二次确认自己的词句。桂香又一次绕入屋内,这回更集中,像是某个夜晚的延长,香气过去之后房间残留一种被动的清醒。放下书时手指还沾着一点墨,抬手去擦那点墨时记忆突然像被外力拉扯,原本安静的推理被打断,新的念头迅速占据位置,关于离开、关于回信、关于未曾兑现的约定,念头之间没有逻辑也没有次序,仅凭强度争夺呼吸的权利。
这封寄自过去的信没有答案,更多的是问题的集合,问题以不耐烦的方式要求现场处理,处理不了就继续叠加。落叶在书中保持着它的脆弱,纸张对墨迹的接受从未改变,时间在两者之间来回走动,带走一些字也带来新的空位。窗外的风在黄昏时分又推了几次门,带入更多未知的声音,声音像是来自别处的来信,告知任何期待都可能在下一刻被改写,改写之后再无凭据可循。深秋的来信到达没有宣告,也不提供结局,它只在桌面停留,等待被再次翻开或被永远合上,留给人一个无法整合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