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
我住在一条老巷里,巷子窄,仅容两人并肩。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下雨天会泛出幽光。巷口有棵大槐树,据说比这条巷子还老。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渐渐发现,这条巷子最珍贵的不是风景,而是声音。
每日清晨五点半,巷子便开始苏醒。第一声总是卖豆浆老王的吆喝,“豆——— 浆——— ”尾音拖得老长,像把夜色最后一点朦胧也扯破了。接着是各家的开门声,吱呀吱呀,此起彼伏。
白日的巷子要安静些。但仔细听,依然热闹。九点过后,邮递员小赵的自行车铃会清脆地响三声,这是他给三号院的刘奶奶送报纸的信号。刘奶奶耳背,独居,小赵便想了这个法子。接着是卖豆腐的梆子声,“梆、梆、梆”,不紧不慢。卖豆腐的是个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豆腐西施,其实她并不美,只是笑起来特别暖。她的梆子声有个特点,在五号院门口总会多响两下,因为那家有个卧床的老人爱吃她做的豆腐脑儿。
午后两点,是巷子最慵懒的时辰。这时能听见评书声,从各个敞开的窗子里飘出来,混在一起,成了独特的和声。王大爷家的《三国演义》,赵阿姨家的《隋唐演义》,还有不知谁家的京戏《霸王别姬》,都在巷子上空飘着,却不觉得吵,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
黄昏的声音最丰富。放学孩子的笑闹声,下班归来的自行车铃声,厨房里炒菜的刺啦声,还有各家呼唤吃饭的喊声,这些声音在暮色里搅拌在一起,熬成一锅叫作“家”的粥。有时候大家搬出小凳在巷子里聊天,棋子落盘的声音,还有低低的谈话声,让整条巷子变成了一间没有屋顶的大客厅。
夜深了,声音渐渐稀了。只有更夫老周的打更声还准时响起,其实早就不需要打更了,可巷子里的人都说,听不见那“笃、笃、笃”的三声,就睡不踏实,老周又没有别的活计,大伙便凑了些钱,让老周继续打更,老周的更声有种魔力,能把人心里最后一点焦躁都抚平。
前些日子,巷口贴了拆迁通知。大家聚在槐树下议论,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三分,有人激动,有人悲伤。我突然明白,我记录的这些声音,其实是一条巷子的心跳。当推土机来的那天,这些心跳都会停止。但它们会留在某个地方,在某个相似的清晨或黄昏,突然响起,提醒着曾经有这样一条巷子,用它的声音,温暖过一个个平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