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昂
山静月古
　　又是山中的一个月夜。
　　我村的欢宴已散场。孩子们的老师已回了书房，新来山里的客人，途中劳顿了几日，又乏又困，也去了客房休息。家人自在六觚亭灯影里收拾盘碗残局。
　　石民与陶昆辟山筑居入山有年，声气相投，也就有了些野味。呼叫观月听瀑自然也就成了今晚的主题。这位陶昆，名侃，号东原。中秀才时已极有声望，中年无意功名。登过泰山拜过孔庙的陶昆，不愿见显要仰慕陶渊明，自号陶昆。他是卧象初辟时的积极分子，得到张家弟兄的支持，也在山中盖了别业，额分青堂。
　　村前，涧水淙淙，溪声溅溅。
　　靴谷的月亮升上了半空，照得这谷恍如白日，积霖的月光，撒满了小溪元潭。
　　身高玉立的石民先行，入谷的北山小径是熟识的，不走白天走熟的曝画台，也不去夏日歇晌的午梦回，那里水急潭深，路弯且险。豪饮的朋友走滑了脚，岂不闹一场虚惊。月下就抄近走小道爬西北坡吧。穿山崖绿林，分树牵枝下行，已闻瀑声如龙吟。拐弯斜行，下至谷底，溪边平台巨石已列瀑西之潭旁，等待两位观瀑的弟兄入坐，东谷口飞下的银瀑，自然舒袖舞唱迎接。
　　月夜，我村西谷的月夜，风不摇松，披挂在峭崖上的飞瀑主宰了今夜的霖谷，由夏日的雷吼变成了细声的长吟。似乎怕惊了这两位常客的雅兴。
　　跌坐在潭边的巨石上，两位弟兄，一人仰观瀑飞，一人侧面望月，一手按着观瀑者的右膝，二人皆着明服，望月光如流水，思绪亦如潭涌微波。月兮月兮今仍照，明兮明兮久不明，今月难说古时月，只有月光照旧衣。莫对明月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波动星摇，还是想到了国恨家仇，点燃了心中的怒火，两位久居我村的主人，泪水溢出，明月下，对影元潭成五人，随着束练溅珠落下。这是泪水吗？高兴抑或是伤痛，麻木了许久的闸门，在碧潭畔的断崖下，在飞瀑的呜咽里，泪水也自如小溪无声的畅流。终是卧象山中无君臣，明月知我心呀！那久储胸中的郁闷吆，今日总算有机缘爆发了一番。
　　哦，进山的诗友，外地的遗老，今日你来，明天我走，六觚亭畔昂首倾杯，卧仙榻上呼酒弹唱，龙祠说古，一时闹得我村好不热闹。那真个是“抚琴有高山流水，酒醉无诗笔吐丹”。
　　抗清的旗帜已倒，满风劲吹。早年的友人走出了象谷，有的去了京城寻了个一官半职；有的远离了红尘，著书立说；也有人寻个幽谷闭关不出，也只好身伴闲云，心月融水照汉衣喽。
　　一颗流星划过霖谷上空，瞬间就不见了耀眼的白光。
　　意绪不扬的观瀑人，用衫袖擦干了泪水，又忆起了来卧象辟山之初的历史。侃兄高语曰：你与田游九仙而识积霖，游谷而识卧象。约兄游日，吾喜此山之景且与弟分享之。时光飞逝，今已雪欺双鬓，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喜与弟心之交，可谓心交性同，真兄弟也。现如今，游山的兄弟，称名于世，不能终殁。有人听了圣旨被引才去了，入京寻乌纱，听飚歌。难时的著名挚友，也在泉城写开了志书。有的去了西天。有的就如同似我们，父辈有训，把恨无期，也只好寻谷幽居闭门吟诗，再也不闻山外之事矣。友人远离象谷，兄以为好事，何也，山外杂音不入，山谷恢复原态。静，正好读书写经吟诗，对于白头垂老旷达如我等，岂非快事一桩也。
　　明月多情应笑我，说甚如今负同心，古月今夜仍如昔呀。
　　并非长篇大论的肺腑之言，因了激动与口吃，陶昆老弟竟说了大半天。
　　鹿鸣哀哀，声声锥心。此时的石民，正仰望移近霖谷半空的月，回头又见雪音台上的八个题字，古稀兄弟，相为师友。忆及那次象谷聚会，兄弟情浓浓，兴来挥笔书于石。此刻的石民，心已麻木，真个是双目盈月了。天上的月，半山的瀑，脚下西流的溪水，皆可成琴曲曲诗首首，耳旁又传来了老兄掏心窝子的话。霖谷梦魂，月白云心淡，两位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在了一起。
　　心诚语真呀。侃兄之语提醒了自己，自兄来我村耕吃于兹，助村建分青堂，也有十来年了。来了远方友人，他或为东道，或为陪者，或为导游，实在为己分忧多多。人之性气，友人皆有评语：这位不愿为官的侃兄是一位孝子，一位性灵诗人，其为人处世正如其号，真陶昆也。
　　瀑雨飘飞，世事纷纷，天意难问，到如今，风敲竹窗鬓点新霜，已应是主人醒酒之时了。月光仍如水，三界空空，写诗研易书签簿，今晚，也只是元潭如镜光粼粼了。后来的进山者，还是应当理解的，为诸生的石民耻干谒，17岁考中秀才的蓬海，耻于科考文章，可谓兄弟同心同志啊！若云为国为后人留点什么，那我村主人也只有一杯浊酒而已。身前哀荣，任后人评说。
　　今夜皓月挂谷，只欠手中杯，杯中月，月中箫，谷中放歌畅啸一番喽。一盏闲愁醉复醒，自然，酒是不能缺少的。时约已午夜，仆人钻林下阶进谷，欲扶主人回村，石民一见仆人来呼，便命快快回村提酒菜来谷，我也好与侃兄再畅饮一番。空山饮老酒，情比月色浓。仆人领命而回。
　　挣脱了功业束缚的观瀑人，成了国朝的自由人。想到在密州为官的东坡老人，贤才负屈，竹杖芒鞋。那半蓑烟雨，那出猎，那胸襟，那观月，让人叹而佩服。念及此，石民的心亦如卧象之阔了。
　　霖谷的今夜，有月有酒，自然歌豪笑剧，响震峡谷。浩瀚银河，尽洗宦海。二人若写诗，那诗的名字大约为“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