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
　　1997年夏天，我供职于兰州军区，夏立君忽然来访（此前我们有文字交往）。他原在沂蒙山区教书，主动申请赴新疆喀什支教（需待满三年）。学期结束，利用暑假返山东。他选择走陆路，兰州则是必经之地。
　　初相见面，年轻而精瘦的立君粲然一笑：“杨老师，这一路，我什么车都坐了——— 驴车、牛车、马车、三轮车、汽车、火车，还坐过羊车呢。”山东派出支边人员有好几十位，假期一到，俱迫不及待乘飞机归家，唯立君一人沿丝绸古道游荡，从喀什到兰州就走了半个多月。其个性可窥一斑。
　　只要在报刊上见到立君文章，我就静心读一读。其作品质地坚实，读来感觉亲切又有劲道。十五年前，我退休移居青岛，与立君工作地日照相邻。七八年前，读到他的《时间之箭》。读数篇，就不禁心里喊一声：对头。文集中不少文章，总有空漠又实在的时空缠结，老辣、有味。作为年长他近二十岁、同样偏重于历史题材写作的人，我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前些日子，立君来电说他有文集将出，并说可能会有点小动静。我知他一向低调，现在看来是有点难于自抑了。很快，《时间的压力》寄来了。书籍装帧相当精美。“文章皆长，却不觉其长。这是沉重而有大趣味的文章，这是能将大视野落到根子上、天空笼罩大地的雄文。”（见贾梦玮序）口气可真不小。读上三两篇后，你只能认可这话是负责的。贾先生作为资深编辑、名刊主编，能在《钟山》两次以头条加按语推出立君十多万字文章，并跟踪此书，那必定是先获得了来自于文章的底气。
　　全书11篇文章，个别短制外，皆为万言数万言长文。随着年岁见老，我不仅不写长文，亦少读长文了。对于当今长文，素怀警惕之心，且早就发过狠话：气为文之主——— 洋洋洒洒所谓大散文里，难见真正好文章；钙质缺乏，气力不逮，只能扯成臭脚布！若是先时就读到《时间的压力》这等文章，或许就不把话说得这样绝了。
　　立君掂量历史竟如揉捏面团，文章气势驰骋于至微人性与至巨时空之间。行文纵横捭阖，思虑贯古通今，压力充实为张力，有血肉更有骨头。热气腾腾又冷若冰霜，汪洋恣肆又节制审慎，容纳了相反相成的诸多审美意蕴。《时间之箭》里的独特时空氛围，在《时间的压力》里更浓厚深沉亦更系统化。“历史在颤抖，时间在呼吸，人性在挣扎”。（见贾序）非虚言也。
　　且体会一下“立君特色”的表达：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说人生如朝露一般脆弱短暂可怜。曹操这滴朝露落下来已一千八百多年了。这相当于曹操66岁人生长度的27倍。这滴朝露到底有些特别，它落下来，砸进历史，牵动一代又一代人的神经，一直蔓延至我们。”（《曹操：说曹操曹操到》）
　　几句话，即把读者纳入一个漫长时空。这当然要以作者的生存体验为根基。“言他人所未言”，或许不难做到；“深言他人所已言”，从众所周知话题、人物中开掘出新东西，难度无疑会增大。立君可贵之处，正在于做到了后者。他竟能让千百年来一再被塑型、被定型的古人，重新呼吸视听，将历史及人性的幽暗之处明朗化。屈原、曹操、韩非等古人那或雄伟或焦虑或执着或阴鸷的存在境况，在他笔下无不眉目毕现、生动传神。字里行间，我亦能感觉到立君的某种紧迫与焦虑。一个不肯虚度此生、不肯活得太糊涂、不肯屈服于时间压力的作者，方能“在场”，方能对古人付出“同情的理解”。立君之文，对我的创作体验亦是一种别样的唤醒。
　　立君的形象看上去是文弱乃至带几分羞怯的，弥漫字里行间的锐气、豪气乃至霸气，从何而来？这是个有味现象。大格局一定源于高境界。文如其人，这没错；文贯其“神”，是不是更恰切呢？长期的历史题材写作让我确信：有文才易，具史识难。立君文才丰沛，史识不凡。还不只如此。可以说，立君之文能实现某种哲思境界了。一位基层作者，竟然企图开拓一种有史学、哲学力度的散文路径。并且，可以这样说：他成功了。
　　书中共写九位古人，我称之为“九杆灵旗”。与大多数人一样，这九位古人形象在我大脑里可说也已固化了，可是很大程度上又被立君如椽之笔颠覆了。这可不是一件简单事。这是不曾有的阅读体验。
　　阅读他人作品所生情感激越程度，一般会低于自己为文。可是，读《时间的压力》时，这一区别似乎打消了。立君的表达无不明明白白，我却感觉颇费思量。“笔已歇兮意难平。”我追求写作时能有此感觉。读罢《时间的压力》，竟就是此感觉了。
　　杨闻宇 1943年生于陕西关中，西北军旅生涯36载，著名作家。相继出版《近看西安兵谏》《只有香如故》《沉吟“大风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