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杳

1
几乎是猜出来的，日照的寺
当然叫光明寺。光明寺的位置当然在五莲山下
这古瓦旧檐不仅是人的寺
也是光的寺
初生的日光在此打坐念经，等参透了
尘世，就撞声钟，下山去
下山来的阳光有着佛光的慈悲，不谴责
不偏颇、不回避
只把万物的阴影搬出体外，让他们看一看
然后再收起
光明寺在夜里依然叫光明寺，茫茫黑暗也有慈悲
默许一座寺顶着光明的头衔
在它体内
呼吸

2
看他们紧紧抓住一条绳子是幸福的
看他们在苍茫天地间，仍有物可抓
是幸福的
看他们高亢地喊着，哎嗨呦，哎哎嗨呦……
能这样痛快呼喊的人是幸福的
世代与大海为伴
岚山人体内蓄满了波涛，一举一动都发出声响
大海交出鱼群，他们交出脊背与汗水
大海交出闪电，他们就交出命
这种公平是幸福的
终于有人敢向古老的涛声叫板
终于有人开始关心大海深处的事
看他们赤着上身走路是幸福的
肌肉如石，一寸寸接近网里的结局是幸福的
我怀疑所谓的长潮落潮，就是岚山人喊着号子
将大海拉上岸，再放回去

3
浮来峰、佛来峰、飞来峰，每座都
来历不凡
神仙时代并非妄传。我相信它们就像相信
夸父追过太阳，精卫填过东海
定林寺内，天下第一银杏树，历经了
四千轮雨雪
莒、鲁二国的国君，曾在树底饮酒、盟约
那是纷乱之际
我的祖先也习得一种法术，正于草莽中奔波
寻找稳妥之地，他准备凭空依次搬来
我的高祖，曾祖
祖父，父亲
我站在浮来山上也是他的安排
但那只闯入我眼眸的鸟，是另一只手的杰作

4
蛋壳一样薄的陶，像蛋壳一样破碎
蛋壳般孵化出
文明的雏形。几千年前的先民就是这样指给你
真实的生活，与审美
他们并非身披兽皮，茹毛饮血的野兽
他们也会用心，将一件器物穷到极致
那把烧黑一切的大火已熄灭
巧夺天工的手已腐朽
黧黑的陶，突破围剿，将自己隐藏得那样深
又参与着每个黑夜的在场
时至今日，我们的审美
仍与他们，保持一致，仍习惯把美寄托于
易碎的事物上

5
比甲骨文还要早上千年，古老陶器上的
符号，缓慢生长
一定有什么原因，让粗犷的线条
在这里停顿、转弯，而在那里形成了锐利的角
相隔数千年时光，我们面对面
他想说的，我看见了
虽然不甚明了
但我看见了他想说，想逃离时间与空间的藩篱
我几乎听见了
他躲在陶片后打磨着嘶哑的嗓音
不必急，还有得是时间，你终将会从简单
的符号里斧正出美丽的汉字
你终将大获全胜
因为我看见了，你想说，你在说
欲望那么强，仿佛一部全唐诗已抵在了舌尖

6
什么年月的海，什么年月的石，俱不可考
海上的事大多说不清
能考的是近三百年，一些汉字避乱到礁石上
落户安家
刻上字，石头就不再是石头，而是碑
碑就是背，携在身上，日日夜夜不能放下
海也想把自己的事刻下来
有次，它动用了闪电，石碎礁毁
大海急需可靠的石匠
人间闻风而动，有人为了珍珠，有人为了美人鱼
那是个大工程，许多年过去，仍未竣工
每日，海把凿下来的砂石
成吨运到岸边
使我们不断确信，大海深处热火朝天，另有生活

7
民间的幸福非常简单，简单到可以栖身于
一张纸上
剪刀剪下去，生活就有了新花样儿，红的、绿的
蓝的，生肖、花卉、人物
但也须小心，剪刀仍是刀，稍不留神就
前功尽弃。
扁平的狗在跑，扁平的鸡在叫
扁平的日子分发出去
贴上门窗
民间的幸福非常脆弱，风一吹就破了
雨一淋就掉色
所以老妈妈的手一刻不停，我们出去转了一大圈
回来，她仍坐在那里
似乎要把自己从时光中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