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桥
　　我是一个喜欢仪式感的人，也是一个胆怯的人。所以任何事情如果准备不足，就不敢轻易践行。
　　比如拜谒泰山。
　　每每与异地的朋友谈起各地的风景名胜时，他们总会羡慕地说，你们山东人幸福啊，泰山就在家门口，可以经常去。但我只能惭愧地说，真不好意思，我还一次也没有去过呢。
　　这是事实。对于喜欢用脚步丈量山山水水、用相机记录湖光山色、用笔墨描绘奇峰秀谷的我来说，即使是数千公里外的名山大川，也委实访问了不少，但就是这座在家门口的大山，直至2019年11月3日之前，还真的从不曾涉足。
　　泰山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一座大山，更是文化意义上的一座大山。我对泰山太过于敬仰，总认为我的第一次访问泰山，一定要事先好好做足关于它的历史和文化的功课，一定要有一个庄重的仪式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泰山之顶似乎不曾发生兵戎相见的故事，但祭祀封禅却屡屡上演。“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在中国几千年文明史里从来不缺乏仪式感，而泰山封禅，又是何其庄重浩大。黄帝登泰山，必是有嘉禾生出；舜帝巡狩泰山，也或会有凤来仪。如果说“七十二王封泰山”是远古时期遗留的传说，那么，公元前219年，“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的秦始皇为颂其帝德、明其得封而率领文武大臣举行的泰山封禅——— 那必是一场亘古的旷世大典。
　　秦始皇是皇帝。他不是一般的皇帝，他是始皇帝。他不但做皇帝开了个头，也是泰山封禅大典的第一个实践者。于是，到泰山封禅祭祀也就成为秦始皇历代“继承人”兴废继绝的必备科目。自秦汉至明清，汉武帝、隋文帝、武则天、唐玄宗、康熙、乾隆……先后又有12代帝王26次亲登泰山封禅致祭，刻石纪功，另有24代帝王遣官祭祀72次。
　　泰山就热闹起来了。泰山被赋予了神圣使命。
　　泰山就不再只是一座山。泰山就成了神圣的山。
　　作为凡夫俗子的我，当然是没有帝王将相的威仪，但仪式感总该有一些吧。我常常寄希望用一份庄重认真的仪式感唤醒自己对于内心的尊重，从而也能去尊重我所面对的一切。但我此行是如此匆匆，甚至没来得及重温一遍“岱宗夫如何”，因此也就心中愧愧然。
　　拾级而上。
　　尽管是满心虔诚，但在神圣面前总是心怀忐忑。每一处古建筑群里，每一尊神像，仿佛都是怒容满面，嫌弃着我的不恭。每一级台阶，我小心踏过，生怕它们会厌弃我留下的痕迹。越走，我感觉越是胆怯——— 那每一棵汉柏唐槐，我应该驻足问候它的荣枯沧桑啊！那每一片明砖清瓦，我不该忽视它的粉黛青苔啊！可我只能匆匆一瞥，我来不及凝视这一切，来不及和它们对话，因为我来得匆匆，也必须匆匆离开。
　　447年前的户部员外郎杨可大书写“天下奇观”的时候，必定是沐手而书吧？320年前山东巡抚王国昌勒碑“雄峙天东”的时候，他是“仰步三天胜迹”之后而“俯临千嶂奇观”之时吗？
　　一路循来，置身霄汉。
　　“会当凌绝顶”，却没能一览众山小。流云掩去了众山，我看到的是瞬息万变的流云。
　　时间和流云一起流动。在泰山之巅，流云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流云。
　　泰山在流云中“壁立万仞”，我在流云中“天地同攸”；泰山在流云中“五岳独尊”，我在流云中“昂头天外”；泰山在流云中“擎天捧日”，我在“孔子小天下处”感受自身的渺小……
　　这是孔子小天下的地方。这是秦始皇封禅的地方。一个后生虔诚地来了。我来了，他们却走了。孔子留给泰山最后的背影已经2500余年了，秦始皇在离泰山千里之遥的骊山北麓已经沉睡2200余年了。
　　云在流动。
　　面对流云，我忽然在思考我的所谓的仪式感有什么意义。
　　“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举，王者之丕业。”历代帝王相继来此封禅祭祀，哪个不是威仪天下？哪个不是将仪式感做到了极致？但在傲立地球已25亿年的泰山面前，曾经极致的仪式感，也不过是我眼前急急流动的一缕云罢了。
　　25亿岁的泰山，看惯了什么样的日月风云？
　　25亿岁的泰山，又见识了怎么样的沧海桑田！
　　它岂会计较我所谓的什么仪式感。
　　我知道，我无论如何努力，也不会做足这座大山的历史和文化的功课。我永远也不可能读透泰山，甚至读不透它的一块石，一棵松。
　　我纵然用尽毕生之力，也不会研究透彻每一处石刻、每一篇诗赋都是哪个朝代哪个人物所留。
　　我纵然弄明白了是哪个朝代哪个人物所留，我又岂知他是何种心境、何种用意？
　　同样，你可以断定“䖝二”是风月无边，但你绝对不会知道彼时风月是何等风月。
　　你可以“置身霄汉”，但今日霄汉又岂是昨日霄汉？
　　对于博大而厚重的泰山，渺小的我们是没有资格彰显什么仪式感的。我且将我的仪式感深藏于我的内心吧。
　　夏立君先生在其获鲁迅文学奖的散文集《时间的压力》引言中说：“时间看上去无始无终。有始有终的永远是时间局部。”的确，在25亿岁的泰山面前，绵延两千余年的孔子、秦始皇的故事，只是时间的一个局部。人类的全部活动史，也只是时间的一个局部。而在更大的时间和空间单元里，25亿岁的泰山岂不也只是一个局部？岂不也只是一个渺小的、匆匆的过客？
　　时间无始无终。
　　空间无边无际。
　　“默除惊心，到此浮云成梦幻；登高极目，从兹俗虑自消沉。”云步桥头，酌泉亭中，我不再为我的唐突造访而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