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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海岸
  

厉彩虹
  上到坡顶,就可以看到姥姥的海岸了。
  小时候去看姥姥要经过一个长长的陡坡,那个陡坡铺满了色彩各异的鹅卵石。扁长椭圆的石头在脚下延伸,潮润的气息就越加清冽起来。站到坡顶,长长的海岸线上无垠的蓝色缎带一下子就裏住了心扉。岸边就是姥姥的家。
  姥姥有一头天然的卷发。卷发的姥姥喜欢侍弄花草。我在姥姥的花丛里绕来绕去,各色月季鸡冠大丽海棠盛开着,年幼的我与飘然飞蝶一起沉浸在花香里。
  现在跟表妹聊起来,她说她也贪恋着那一院子花,所以每次离开姥姥家,总会摘几朵带着一路欣赏,或掐一枝回去。我就觉得自己是很笨的,既喜欢,却又想不到要摘几朵。不过也因为这份笨拙,让记忆里满院子的芬芳更加珍贵了。
  我觉得海棠的味道就是幼时姥姥的味道。那时在伊豆高原的小蓝房子玻璃门厅里见到一株海棠,用绳子牵着,竟攀满了整面玻璃墙,很是奇特。如果姥姥的海棠用绳子牵起来,长得应该比那个还要大吧。
  不只是花草,姥姥还有好多色泽鲜艳的金鱼,它们在鱼缸里游来游去,闪着火红金黄的光。后来,姥姥的眼睛出了问题,看东西不清楚了。再推开姥姥的门,就没有了那句扑面而来的“好羔子来了”。姥姥定定神,认出是我,语调有些伤感:“姥姥不是那个姥姥了。”我鼻子酸酸的,可是姥姥的金鱼却依然生机勃勃地在水里游着,没有丝毫改变。我看着姥姥步履蹒跚,觉得她真的老了,这是眼见得到的岁月沧桑。
  姥姥说她的戒指掉了,找不到了。我就去帮她找,她自己也吃力地来回转着,但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了。后来我们在墙角发现了戒指,我的心里就生出一些酸楚,姥姥已经老到不能做她想做的事了。后来做了白内障手术,姥姥的眼睛又亮了,她竟然又步履稳健起来,又能自己去集市上买画了,又能骄傲又怜惜地对着我们说:“看,这都是我的翎毛。”姥姥说她是一只大鸟吗?我们都是她的翎毛,不管我们蜕变成什么,我们都来自那一只大鸟呢!遇到水,蜕变成一艘船;遇到山,蜕变成一棵树,可我们的来处,却是一只大鸟呢!姥姥是说我们是她的温暖,是她的骄傲吗?
  我很小的时候,姥姥的家在一个很宽的胡同里,和另外两家形成一个几字,姥姥的房子是最上边那一横。房子后边是一片小树林,还生有色泽鲜亮的红果子,现在想来大概是枸杞。东边邻家的墙矮矮的,年纪相仿的小兰经常趴在墙头上悄悄看着我们,一声不吭,安静得仿佛是一株小草。巷口有一块长长的青石板。坐在凉凉的石板上玩耍,抬眼向东,就是海岸线上那水天相映的蓝,有成群的白鸥在那儿盘旋,长鸣。
  那时,很少见到姥爷在家。一个地名也经常被提起———长山岛。我听得出“长山岛”这三个字里包含的安慰与期待。姥爷带着他的船队去长山岛捕鱼,浩浩荡荡的船队一路北上,沐朝辉披斜阳。高大的姥爷慈爱温和。母亲好多话都是这样开场的:你姥爷说,人吃点亏是不怕的;你姥爷说,所有的孩子都是要爱惜的……夏天休渔季,每到傍晚,姥爷就在场院里讲水浒故事,姥姥就在家收拾干货。至今我还记得那晾在院子里的成片鱼干(据说是安康鱼的一部分,那时一条安康鱼动辄可达几十斤),薄薄的、金黄的,黄绸一般,摸一摸,却已是硬硬的了。
  我觉得姥姥很会打理生活,这也跟姥爷有关。姥爷甚至会教我束个好看的发式。姥爷的船行驶在海上,姥爷的海澎湃在心里。1997年冬天,81岁的姥爷离开了我们。那天中午姥爷坐在椅子上,说是准备吃一只苹果,然后就永远地睡着了。
  姥姥也会说起她那早早夭折的孩子。说那个男孩子,鼻子眼睛跟精心捏上的一样,长得太漂亮了,却早早就没了。姥姥一脸平静地讲这个故事,仿佛已隔了一个世纪。我拉起姥姥的手,看着上面的每一条纹路,满满都是岁月的痕迹,我似乎能读得懂那手纹里所有的悲欢离合。
  2015年夏天,远方的表姐回到老家,我和她从姥姥的巷子里走过。巷子窄窄的,石板路潮润润的,表姐潸然泪下:我们的姥姥,我们的母亲们就是这样穿行在这些巷子里,我们脚下的石板留有她们的足迹,我们前行的方向留有她们的气息。而姥姥已经不在了,大姨已经不在了。
  姥姥临走的前一天躺在床上还对着我微笑,安慰我道:“不用惦记我,我没事的。”似乎姥姥真的会如她所说,很快就可以好起来,对着我们说“我的这些翎毛”。但是第二天,姥姥就离开了我们。那是2006年冬天,姥姥84岁。
  我们送姥姥最后一程。姥姥灵前的照片是我拍的。照片上姥姥站在窗前,慈爱地笑着,几缕卷曲的头发伏在耳侧。长长的送灵队伍沿着村西坡地缓缓前行,在我看来,坡顶就是一条明显的气候断带了。不知过了多久,队伍有一些骚乱,大家回首去看海上,是一片海市蜃楼。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海市蜃楼,这一次却如此真切。海面上是一座座高楼,高楼周围还有树影环绕,那楼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尖顶也有平顶,连窗子都清清楚楚。底部边缘不甚清晰似有云雾弥漫,那不是仙境又是什么?过后我也想那是不是我的幻觉,但确定不是,因为次日看《日照日报》上载有这个消息,说前一天海岛附近出现了海市蜃楼。
  我确信,那是姥姥要去的地方。姥姥离开她的海岸乘着海风去了那片楼宇,去了天国。
  我打开那扇门,再也没有姥姥宠溺欢喜的神情来迎接我了!只有家里那满墙的迎春花还在。那迎春花爬满西墙,经常在年前就陆续开放,春节时就满墙金黄了———它总是早早就迎来了春天。我清楚记得是姥姥在窗前插了一小条花枝,花枝飞速生长,很快占据了一面墙壁。
  姥姥说她是水命,水命是适合养花的。但我觉得,是卷发姥姥爱着这些花儿,这些花儿也爱着姥姥吧。姥姥不在了,她的花儿留在了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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