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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五十岁那年的夏天
  

七麦子
  那年8月的一个午后,骄阳似火。鲁东南的乡村,田野如盖,绿油油的庄稼长势喜人。
  一个头戴苇笠、身着灰色短袖的清瘦男子,猛力地蹬着自行车,从北岭玉米地的夹道“哧溜”一下窜上南北向的机耕路,顺北岭的阳坡飞快地往南而去。
  男子头上的苇笠不时地被骑行带起的风掀起,他干脆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按着苇笠,而骑行的速度未减,敞开的短袖衣襟往后飘起,就像飞翔的翅膀。
  “看,咱大大!”二姐的目光透过玉米棵子肥厚的叶片,追随着那辆自行车以及骑行者的身影。继而,她仰头看向天空,自言自语一般,“我猜他是去姥爷家了。他那是要商量你的事儿了呢。”
  这是1984年的夏天。我十五岁,父亲五十岁。这一年,我中考结束,成绩优异,被莒南一中作为中考“前一百名”重点生提前录取。这个消息,是本村小伙伴“大隔”的爸爸午饭前从公社带来的。这消息让“大隔”家饭桌上碗筷的碰撞格外响亮。她爸爸希望“大隔”榜上有名,但“大隔”让她的爸爸失望了。
  与“大隔”家饭桌的反应不同,我家的饭桌上平淡无奇。父亲听到消息后,脸上的笑容也只停留了一顿饭的工夫,等他放下碗筷戴上苇笠,那笑容就看不到了。我还观察到,他起身的动作也显得有点迟钝,就像多了一件沉重的心事。
  饭后,趁着午后的大太阳,父亲就带我们去玉米田里劈叶子、去黄豆地里薅草。
  现在我能清楚地知道,1984年的中国,是改革开放的第六个年头。社会悄然又急剧地发生着变化。国家的一些决策相继出台。后知后觉的普通百姓,尽管无力无心无渠道去主动了解多少,但变化带来的不确定感,却深深地影响着一些人。他们站在各自的角度上,纵横在有限的视野里,以自己的认知能力试图去预判未来,常常会陷入无谓的烦恼之中。
  这年五十岁的父亲,正为将来的“可能失败”而担忧———他担心我三年高中读下来,万一考不上大学,不仅丧失了“吃国库粮”的机会,还白搭了三年的工夫。所以,这天午后,父亲佯装带我们去田里劳动,实际上是平复杂乱的心绪,思考一个孩子的未来。直到他实在没法权衡、再也没法平静,骑上自行车从玉米地里窜出来,去找他唯一的亲近长辈(我的姥爷)讨主意。
  “他不想让你上高中,而是想让你上中专呢。你不要听他的,你要上高中,考大学!”大我三岁的二姐,在一年前以全公社中考第一的成绩,被临沂的一个小中专录取。她的不甘心和对更高求学机会的希冀,此刻一股脑儿倾泻而出。
  “怎么都行!上中专就上中专。上高中就上高中。考不上大学我就闯东北。我反正不会像海宁那样吃闲饭!”我以一个十五岁乡下丫头的心智,满怀平庸的担当,却豪情万丈,“我不让大大发愁!”
  海宁是我的哥哥,他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二次考试,以二分之差而名落孙山。海宁生性骄傲,很要面子,长得也好,言行板板正正,是十里八乡的美少年。一次失败的高考,让他的骄傲资本缩水。海宁有些一蹶不振,整天躲在自己屋里吹笛子、拉二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奈之下,父亲求着三伯,把海宁弄到浙江的一个兵工厂,当“亦工亦农”的工人去了。1984年,海宁已经在浙江就业,且开始了一段改变了他命运的恋爱。
  此后很多年,我常常回忆起那个夏天,那个从玉米地窜出的自行车以及骑车人的身影———
  那时的父亲,身形多么矫健啊!而这年,离他去世还有二十六年了。我没法知道,那时的父亲有没有想到自己的未来,他为自己打算过什么吗?
  父亲是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孤儿”——— 他生于1930年代,世间动荡不安,而家境也并不安然。他四岁失怙七岁失恃,跟着同样无爹无妈的哥哥姐姐一起,在炮火连天中,风里雨里磕磕绊绊,艰难地长大。这样的境遇下,父亲能够成人成家,足以证明他生存能力的强大。
  尽管,伯父和姑姑们一直给后辈宣讲说我的父亲聪慧仁义有担当,但自认为能看透一些世事的我,还是从很多方面“提炼”出父亲早年被无意当成“累赘”的影子———父亲做的一切,似乎都在向别人证明着什么。比如,证明自己无私、有用、不争不抢等所有别人期望他达到的境界。这些东西深入骨髓,伴随了父亲短暂的一生。
  我不能确定海宁哥哥的“要脸”是否承继了父亲的基因或者是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但有句外国人的诗却不能不提,那就是“雪崩之下,每一片雪花都不是无辜的”。海宁哥哥之所成为后来的样子,家族以及社会都有一定的“贡献”。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锤炼而成。好在,还有一句话可以替海宁哥哥解围:幸福都是相似的,而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同。
  之所以多次提到海宁哥哥,是因为父亲的早逝,跟海宁出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海宁出事的当年,父亲就病倒了。这是在我读高中两年之后的1986年。父亲病倒之后,弟弟也辍学了。整个家就像一艘漏水的小船,被一股无形的风吹着,在茫茫大海里摇摆、挣扎。
  这是1984年的那个夏天,还在壮年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父亲不是党员,但对美好事物有着天然的向往。
  据父亲在《往事家常》中回忆,他小的时候,因为饥饿,曾经吃过树皮。后来八路军来了,部队在村里驻防,抗大一分校的学员经常组织活动,教唱革命歌曲、扭秧歌等。父亲就是那时候学会了识谱、吹笛子拉二胡。“八路军在村里驻扎,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部队开走了,我就感到非常失落,生活没有意思……”父亲在文中写道。这个回忆是父亲病逝前三年写的,那时他常常住院,身体极度虚弱,此时他写下的一定都是心里话。这些话里信息量极大。
  父亲有些文化。尽管他早早失去父母,但因循家风,还是坚持读了三年私塾。解放初期,又考上干部培训班,在农校脱产学习二年,获中专文凭。毕业后分配至公社当文书兼“总会计”。父亲以业务和人品的双过硬,赢得了领导的赏识、同事的信任。因而有了一个提拔机会,到临沂行署某部门当秘书。在政审环节,因为二伯的“历史问题”(下落不明。后来得以澄清)被“卡”。于是父亲觉得自己不是从政的料,毅然决然辞职回乡。
  这事离1984年的夏天,也才过去十六年。
  没法想象,父亲面对如此人生抉择,又是怎样的心路历程。
  从自身境遇中挣扎起身的父亲,以并不强壮的身躯养活着六个孩子。他没有父亲可以请教。也没有父亲来指导他如何走下一步。他的所有决定都是自己来下。而在1984年的夏天,他以一个父亲的觉悟和识见,要给三女儿的未来把握一个稳妥的方向。
  过了1984年的1985年,日照就由县变成市了,一些工厂尝试着招收合同制工人。再有九年,“国库粮”也就不吃香了。可我的父亲哪里会料到这些?
  他还在为我的上中专还是读高中考大学而烦恼———最根本的,是要女儿端上铁饭碗,永远吃“国库粮”。
  据后来父亲说,那天他的确是去找我的姥爷了,等他说完我的成绩,姥爷开心极了。姥爷说,你这个老三上学可以,让她上。父亲就再也不纠结了。其实,他也改变不了———招生负责人说,不能改。
  三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年过五十,比当年的父亲还要大了两岁。我真的如父亲所愿,吃穿不愁。但是,父亲离世后十几年来,社会发生的巨变,以及生活的美好,他却再也感知不到了。
  如果父亲活到现在,他一定会写出“感到非常幸福”这样的话。
  如今,我们的难题,不是吃穿不愁的问题,而是怎么能够让生活更好更美的问题。比如,我目前纠结的是,女儿读完研究生从国外回来后,是留在一线城市进外资企业拿高薪,还是考地方公务员按部就班地挣几千块呢。找谁商量呢,谁能预判未来呢?
  人类都能到太空去了。但作为个体的人,却很难左右时代大势,唯有顺势而为,确定并坚信未来更好。只要扎实肯干,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于是,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夏天。那个午后的田野,一个心事重重的男子,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玉米丛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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