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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下锦鸡
  

卿云
  桃花美,令历代文人为其吟哦,或氤氲缕缕忧思,或饱含盈盈愉悦,或寄托难明的情愫,或表达无尽的意趣,都从这绽放里跨越时空款款而来,于是,眼前便横斜了一枝三月春了。
  有一株盛放的桃树让我终不能忘。
  奶奶年龄很大了,但她执意要一个人住在东岭,她离不开那座从她嫁过来就一直相依为命的老屋。村子的最东头是一处高岭,这是奎山偶然露出的根须,也是“东岭”的由来。
  高高的门前是广袤的原野,按照春夏秋冬的次序交替更迭着斑斓的色彩。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庄稼与野草荣了又枯,黄了又绿,奶奶的皱纹和白发从未平复从未转黑,直到,那皱纹像某块田间匍匐的岩石,久经岁月,刻画沧桑;直到,那白发像晴朗夜空升起的圆月,历经亘古,皎白如初。然而她迈向田间的脚步一如年轻时的矫健与执着。
  奶奶是裹小脚的女人。
  村子在不断生长,喧嚣与热闹渐渐西移,奶奶和老屋一起扎根在东岭,那份坚定与淡然,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天地间一段绝唱。
  我就是在某个放学后的傍晚又一次去奶奶家躲避喧嚣的,我经常这样。父亲是乡村医生,家里整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加之他又好客,有病的看完了并不走,没病的又来聊一聊坐一坐,这一度成为我唯一苦恼的根源。
  我夹着一本书,迅速地溜向东岭,因为我并不愿意遇到谁,又要开口讲话啰里啰嗦半天。
  东岭上静悄悄的,只零散地住了三四家老人,奶奶家的西边亦是一处旧屋,只不过主人已搬走,只留了断墙围砌的院落与无门无窗的空壳,这废弃的旧屋与奶奶家的西墙形成一条小胡同,走在这条胡同里,我心里已是空空的简静。
  小的时候我经常在这胡同里玩耍,从不知晓它原来是如此的狭窄与安静。胡同尽头是一处下坡,坡上站一棵很粗的柳树,一只金色的狐狸曾经蹲在树下学人说话,就是这棵。
  在我印象里,这棵柳树并没有增粗,也没有变老,似乎它生来就是这样粗,这样老,树皮黑厚而皲裂,树冠庞大而繁密。它沐风栉雨,与天地相连,静观守望,年复一年。
  出了胡同口往左一拐就是奶奶的家门,那是我闭着眼都能摸得到的地方。然而忽地一下,却是金光红光披身罩头裹洒,我不由地立定。
  高高的东岭之上,西天壮美一览无余,彩霞如帔,画卷冉冉,恰似漫天颜料打翻氤氲,夕阳肥美,又圆又大,红得透彻而无尽,在眼前浓烈地燃烧,散发壮阔的金红。远处的树梢、人家的屋顶,都浸润在这透明的金红里,灿然而瑰丽。
  正对我的,是庭院中那株盛放的桃树,朵朵花开,端然生长在这片光里,安之若素,每一朵都是飞金流光的神奇。主人搬走了,它自由自在,不用再为结果而遭受剪刀的荼毒,也不用为了迎合人类的审美而被刻意地扭曲枝条,它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静默,绚烂,而无端。
  古人说“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正是了,可接下来却偏偏赋予它人类相思的意义,古人又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可下面却要借它来讲人类姻缘的大事。我想这株桃树应该不必有这样那样的任务要承载吧,它长成了自己的模样。
  夕阳吻过来,桃树更是羞得飞起红霞,它尽情地绽放热情,渐渐用整个身心拥抱着这份赤诚。红红的太阳逐渐下沉,又像是用脊背托起满树繁花,我忍不住要近前去看一看,嗅一嗅。
  刚要举步,却突然发现树下正踱着一只雉鸡!它高昂着头,七彩的羽毛,绚丽的长尾,气度不凡若王者,正闲庭信步,毫无戒备。它从容地从院子南头踱到北头,又从北头踱向南头,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血液为之凝固,目光为之颤栗,简直不相信眼前这一切。
  夕阳如锦,已是大自然馈赠,却偏来一段锦上添花,花下却又雉鸡散步,这成为我迄今为止最美的发现,成为我生命中越来越璀璨明艳的回忆。自然造化,唯有敬畏。
  突然,它觉察到了我,便极快地贴着墙根钻进了墙角,那里倒扣着一口硕大的彩纹旧缸,它躲在缸的后面,我知道是我这个不速之客冲撞了它,心里感到一丝抱歉,便轻手轻脚地转身进了奶奶家。
  可是我已经看不进书去,我对奶奶说,那边有一只锦鸡,在桃树下散步呢。
  奶奶依旧很淡然,她说:“它在那很长时间了,别去惊动它。”
  奶奶总是这样,对于一切的人事以及野物,她从不畏惧,也从不惊喜,只是一句话———别惊动它。
  但兴奋一直不退,我很为自己的这个神奇发现而自豪,我说,那边有一只雉鸡,在桃树下散步呢。我只是说说,似乎想分享一种喜悦。家里照旧是很多的人。
  它一直在试图飞出去,涨红了脸不停地一遍遍跳起,发了疯一般,头顶的羽毛纷纷撞落,头皮也破了,鲜血直流。
  善玩鸟儿的小四毛是夜里去捉住它的。关在铁笼子里三天。第四天进了小四毛的肚子,他说它是自杀的。
  奶奶从没有问起那只雉鸡,但我忍不住要告诉她,她听了,并不说话,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望向虚无,似乎是在认真思索一道曲折的求证题,末了只言——— 哦,可惜了。如此而已。
  武陵人误闯桃花源,出来就暗做手脚,还对人讲,带人去,是他的背信弃义,我宁愿相信这故事的结尾是真的,终不被外人寻见。雉鸡的快速躲藏其实也是在求我“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我终究给它招来了杀身之祸。
  言语如软刀,锋利于无形。当然如果它会讨巧卖乖,甘做笼中之物供人观赏,也许会延年益寿,但它决不,宁可去死。刚烈至此,状如玉断,山河有知,该为之动容。
  后来,奶奶走了,老屋塌了,我再没见过霞飞夕阳中,满树桃花下,悠闲散步的雉鸡。
  愧疚感不是当时就有的,却在回忆里不断加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发不能自已。
  昨晚弟弟说园林里有很多鸟,可以去撒网,我不由阻挠,我说——— 人家好歹自由自在活一回。他问——— 你信佛了?我说没有,只是你别去惊动它。
  别去惊动它,这是人类该有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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