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棘皮
女孩,排行老四,1970年代,农村……当读者能了解这几个关键词的背景,也许我的故事就有了共鸣。
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女孩(上有哥哥),我在家庭中的地位可以想象。这无需父母刻意针对我去做什么。如果他们能有闲心“刻意”,想必也就不会有忽视谁这一说了。
一切忽视和不周,其实都应该归于生计不易。生计能掏空人的心力、精力和体力,以及爱他人的能力。
当然,我的处境也没那么糟糕。至少,当我通过抗议寻找存在感的时候,父母还是能及时感受到,并会抽点心思照抚我的。
那年腊月的一天上午,我哭了。一边哭,一边对着“空气”讲理。
本来,早就说好了,过年的时候,把那一块三娘从杭州寄来的花布给我做一件褂子。刚入腊月,我就提醒母亲别忘了这事。母亲答应,届时让大姐带我去集市,找裁缝做。临近年尾,逢集这天,我早早起床,破天荒地主动洗了脸,就等大姐梳洗完毕,用自行车驮上我,去公社驻地赶集了。
早饭后,母亲央我帮着烧火,馇了猪食。我乐颠颠地照办。还主动把灶门口的柴火归拢了,并扫了“当门”(室内地面)。
做新衣服的快乐,充满了周身,往常不爱面对的“困难”,如今也不算什么了。
这也许就是满足感带来的正向能量。
人,若能及时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和颜悦色,脾气大好。如果相反,就会产生挫败感。挫败发生后,若无自省能力,没及时从中扶正自己,轻则导致怨怒愤恨情绪,重则触发仇恨报复言行。
那天上午我的哭,就跟挫败有关。
大姐梳洗完毕,骑上她的自行车自己一溜烟“飞”了。
我正在扫院子,听到了车子搬动的声响,扔了扫把追出去,跟在后面喊。大姐就像没有听到,眼看着自行车拐到北大街,往西去了。
只好回来告状。
母亲正在喂猪,栏里的两头肥猪你拱我、我拱你,吃得很欢。母亲也正高兴着。听到我的哭诉,她很不耐烦,对我一顿数落,“哭哭哭!就知道哭!改天去碑廓集做不行?非得今天?”……
“碑廓集是最后一个了(年前集),人家裁缝做不出来怎么办……”那时,我可能只有七八岁,但也懂了不少常识。
母亲不再理我,她忙完喂猪的事,似乎又去菜窖子起大白菜了。
这块拟做我新衣的花布,是在“六月六”那天被我“号下”的。
自我记事起,母亲每年都要操持“六月六,晒龙衣”这事。把木箱子抬出来,放院子里敞开;家里的棉被棉袄棉裤,该晒的都晒晒。木箱子平日上着锁,里面的东西小孩不可见。所以,格外好奇,似乎木箱子就是宝藏。“晒龙衣”这天,我也会忙前忙后地凑热闹,翻翻这个,动动那个。
这块花布,装在木箱子里,“晒”时被我发现了。母亲一边摆弄箱子里的东西,一边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它们的来历,盘算着它们的用途。
花布有四尺,窄幅。
“要是再宽出半幅,就能做一床褥子面了。要是双着用,长数还不够。”
“给你和你二姐各人裁一件褂子,也不够。裁一件,就余着。谁让你们长这么大的个子唻。”
“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使,两耽不搁啊。”
母亲自管说着,我却动了心思。“妈妈,那,给我做过年的新褂子吧?”
“那你二姐的怎么办?”
二姐大我三岁,但个子却跟我一样高。我俩出入几乎都是一起,就像“一对双”(双胞胎)。穿的用的,也差不多一样。
“另给她扯布嘛。”见母亲犹豫,我开始讲理——— 不是说,谁喂兔子喂得好,给谁买一样想要的东西吗……我不要别的,书包用二姐倒下来那个旧的就行。我就要这块布做褂子,过年穿。
母亲连说,好好好。
这让我很高兴。可以说,那年,从“六月六”到腊月这天的每一天,只要想起还有块属于自己的花布,我就心花怒放。高兴的劲头持续至腊月这一天,到达了顶点。
物极必反。
没想到,我的期盼和高兴,都是一个人的。别人没法感同身受。大姐只需漫不经心地轻视一下下,就会将我的高兴粉碎。
此时,父亲回来了。
他一定在街上就听到了我哭声。父亲问原因,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临了,我特别强调,“没有这样办事的!一哄(骗)哄半年!”
呲!父亲罕见地笑出了声。
当时的我,不懂一向严肃的父亲为什么要笑。但当听到父亲答应带我去集市时,也就不在乎他的神态了。
父亲搬出他的大金鹿。我擦干了眼泪,洗了一把脸。父亲打开了木箱子,让我自己拿出那块花布。
他还嘱咐我,找件旧褂子包着花布。我抱着包着花布的旧褂子,蹦上已经行动起来的自行车后座。一路上,遇见赶集的熟人打招呼,父亲总会说,“带老三去做过年褂子”。
父亲骑得又稳又快,我的心里又暖又甜。
这一年的春节,我就穿上了这件挂念半年的新褂子。
此后经年。父亲对我的关心照顾并不周到。比如,他始终记不住我的年龄。但有了带我做新衣服这件事,他的父爱就足够了。这事很好地、及时地安抚了我,滋养了我的底气,成为治愈痛苦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