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蓉
　　连日阴雨让九仙山碧如洗，上次来时那漫山遍野的兰槿花已经开败，连翘仍然柔枝轻缠，然而那一树树灿烂的明黄也消隐了，只有映山红被连绵的雨水敲打了几天，还在倔强地举着小小的“火焰”——这春日最后的“焰火”。等到火苗熄灭，这一场声势浩大春日的花的盛宴就将匆匆散场了，春天果然是禁不起等待的。
　　然而也并不伤怀。九仙山的美每一时刻都是在变化的。此时九仙山的美却更接近于一种幻境，绿色的林海中，悬崖绝壁上倒挂下来一树娇艳欲滴的映山红，偶尔一树黄色的棣棠，一树紫色的梧桐。这种初夏的美，那层层叠叠的汹涌澎湃的新绿色几乎要将人淹没，这葳蕤的山原，草木中似掩藏着无数的精灵，蓬蓬勃勃地生长，让人感觉到生命的热烈与赤诚。
　　我是从靴石村沿着山谷上山的。上山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游人们三三两两下山了，而我背道而行，独自来到这大山里。往高处走，到更接近云霄的那端，到离星空与明月更近一点的地方。谷底阴暗潮湿，苔藓爬满青石台板。一条小溪，溪水淙淙，一路欢歌伴我。转过八戒石，爬到骆驼峰小憩。天空云雾缭绕。在云雾之上，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西边的天空出现一片瑰丽的云霞，天幕随时在变换着颜色，浅蓝，海蓝，深蓝，星空蓝，令人喜爱。
　　初夏的风微微吹过来，草木摇动。松涛阵阵，远处的县城隐于雾霭之中，那世俗热闹的生活此时离我多么遥远，被一片绿色海洋托举着的我，也翩然欲飞，宛如仙子了。一山的碧绿中夹杂星星点点的映山红的娇颜。这是无法言喻的美。
　　沿着骆驼峰继续前行，沿着青石铺就的山间小路下行，山路曲折但不难走，暮色沉沉，然而天空并未完全黑下去，周边景致仍清晰可辨。路边草丛中开着一种极细小的蓝色鸢尾，宛如山中精灵。走不很远听到有隐隐的乐音传来，若有若无，虚无缥缈，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循声而至，原来就是侔云寺了。
　　早就听说过侔云寺，但这还是第一次来。群山环绕的山腰里，难得如此地势开阔平坦，这里是侔云寺遗址，最早的侔云寺始建于宋代，历次的战火以及时代的更迭让这座曾经与光明寺并称四大名寺的庙宇消失了，只留下几段残垣断壁和一段与光明寺斗法的传说。
　　前些年一位释迦明慧师傅筹措资金在这处开阔的土地上重新盖了屋，建成东寺院。师傅想着能够重新修建古寺，恢复侔云寺旧貌，然而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师傅云游江南，寺院是一位居士在打理。沿着一道破败的大门进到侔云寺的院子里，院子分两进，前院是佛堂和花园，栽满了牡丹，开得正一片繁华，后院是斋堂，看到炊烟袅袅的从屋顶升起，檀香幽幽，隐隐听到人语，却没有看到人影，觉得冒昧，我又轻轻退了出来。
　　在这些破败的庙宇中，我看到时间留下的烙印。那些时间里的秘密，最终都消散在时间里了。那些永恒的、无常的最终都会在时间里寂灭。侔云寺寺外的一处大石头上，清代诸城县令程淓的题刻“慈雲”还依稀可辨。
　　在侔云寺流连了一会，天色越发暗淡，黑夜渐渐来临，山里也越发凉了。于是起身沿着原路返回。等重新攀上骆驼峰峰顶，在巨石上歇息，赫然发现一轮浅浅的圆月沿着东边万寿峰的山壁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起初是极浅的淡黄色，被极薄的轻烟笼罩着，等到烟消云散，灰蓝色的天空变得深邃，月亮也瞬时明亮起来。那一轮明月，挂在岩壁之上，向着这广袤的山川大地洒下无垠的清辉。远处的县城已经燃起万家灯火，山下公路两旁的路灯也亮起来了。
　　山林清寂，偶有虫鸣，月光如水，照着这广阔无比的山间，在月光的加持之下，山间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有了光辉。站在骆驼峰旁的石头上，眼前是巨石林立，在明净的月光下，它们好像获得了生命，它们俯下巨大的身躯，宛如群贤毕至的会场。在这些巨大的石头面前，人多么卑微渺小啊。二三十年之后，世间已经无“我”，可是这些巨石依然还在，那时，站在这骆驼峰顶望月的又会是谁呢？
　　风吹过，轻轻扬起衣襟。伸开双臂，好像腋下生出翅膀，随时可以振翅高飞。月光之下天地高广，苏轼的诗篇从脑海中浮现：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九百多年以前，苏轼知密州时曾数次前往九仙山。并留下“九仙今已压京东”的名句，处处显示苏轼对九仙山的热爱。苏轼在九仙山其实也曾留下吟诵月亮的诗篇。
　　风流王谢古仙真，一去空山五百春。
　　玉室金堂馀汉士，桃花流水失秦人。
　　困眠一榻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逼身。
　　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
　　——苏轼《宿九仙山》
　　只不过在此诗文中所说的九仙山并不是五莲县的九仙山。而是杭州临安的九仙山。山不是同一座山，然而月亮却是同一轮月亮无疑。那么山间望月的心情大概也是相似的吧。我此时所在的这座九仙山苏轼曾经数次登临，那么我此时所站立望月的骆驼峰想来苏轼也可能曾经驻足过，我此时望见的这个云峰缺处涌出的“冰轮”，也正是苏轼曾无数次歌咏过的那一轮月亮啊。
　　就在离九仙山不远的超然台上，苏轼曾写下咏月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今夕是何年？九百多年，在漫长的人间，大约经过了很多代人吧。可是，在这碧草盈盈，山花烂漫，巨石林立的山间其实也不过一瞬而已。白驹过隙。那么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想起尘世间的那些蝇营狗苟，忍不住哂然一笑。其实，在简单的物质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宽广的精神世界。从弱肉强食的动物性中超拔而出，人才会获得一种更加宽广浩大的自由。
　　时间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令时间也无法打败的恰恰是那些永恒的诗篇。美与艺术是永远不会消失的。那些踏月而来的高贵身影从来不会消隐，即使清贫、即使身处逆境，他们也要从俗世的泥沼里超拔而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月亮本身就是一种哲学。月映万川，它将清辉一视同仁洒向人间，洒向山河湖海，这本身就带着一种仁慈，它不因地域物种而有所倾向，这何尝不是一种大的悲悯？月光轻柔，给予人世间困顿的灵魂以辽阔慰藉，从某种意义来说，望月是一种救赎。人只有从一种狭小的境地跳出来，才能看到更宽广浩大的世界，才能不受肉体的羁绊，让心灵自由而行，不会随波逐流，迷失了自我。
　　背包里带了酒，两包小菜。在平坦的山石上铺下台布，将酒杯斟满，对着无尽的白月光举起酒杯。九仙山的月亮升到中天了。轻云散去，月光照着大地。在蔚蓝宇宙中一颗叫地球的星球在孤独地转动。遥远的东边大海上，海水轻轻拍打着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