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再文
我家所在的村庄距离小镇十字路口车站大约有五里的路程,在我的记忆中,这条不远也不近的路,下雨天过后,就会留下拖拉机、三轮车深深的车辙,车辙里头是一小汪黄泥汤,走过去的时候,裤腿角上就沾满了黄泥点。晴天晒干后,就留下一层黄泥,就怕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迎面疾驰过来一辆货车,黄泥像尘土飞扬起来扑面而来。
我家所在的村庄在一座小丘陵的前沿上,东面和南面是水库,生活在这里的人家,每户人家都有五六口人。地处丘陵,庄前洼地因水库淹没,后岭分给每户的人口地就不会多,一口人三四分地,我母亲说,光吃地里的土也吃不饱,一年种地下来的收成勉强维持个吃喝,家里有儿女要是上学的话,学费、生活费只能是找亲戚、左邻右舍的邻居东借西凑,为了生计,村庄里的人开始学着其他庄里的人去距离较近的青岛、潍坊打工,我们家也加入到外出打工挣钱的潮流中去。
村里没有汽车,去青岛的汽车会在凌晨四点半路过小镇十字路口车站,我和母亲以及其他外出打工的村里人一样,早起披星戴月,去小镇十字路口的车站等候去往青岛的汽车。凌晨三点就起床,拖着、背着、扛着、推着大大小小的行李,里面装着铺盖、工具、煎饼、花生油,浩浩荡荡向小镇十字路口车站进发。
我和母亲每次去青岛打工前的夜晚,都会提前收拾好行李,黑袋子、白色的化肥袋子用尼龙绳扎好袋口子,再次离家,内心里总是有一种不舍和到陌生城市居无定所的漂泊感,这种感觉总是让我和母亲难以入睡,母亲比我现实,我年轻的心里装满了轻盈的幻想,到了半夜,也许只是合上眼,根本没有入睡,半夜就会醒来,如此安静的夜晚,电子表盒的秒针转动时的咔嚓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母亲翻翻身子,再熬过一两个钟头,心里估摸的时间和实际时间并不出入多少,三点多,摸床头的灯绳,叫醒我,洗刷,夜里屋外正在下一层凉凉的露水,我们提着行李袋,拉开吱悠一声的板门,哐当一声门挂子与生锈的锁碰撞着,用脚踩一踩下面的门挡板,背着袋子,我们就出发了。
胡同里一片漆黑,我们走在土路上,胡同里回荡着我们的脚步声,村里没有路灯,唯一的门市部门口那盏灯也熄灭了,整个村庄都在沉睡之中,远处传来深巷里狗的一两声寒吠,睡梦中的公鸡睡梦惊醒时会打一两声啼叫,街上到处是黑乎乎的影子,石碾、墙头、偏房、电线杆歪歪斜斜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模糊成一团。变压器在电线杆上嗡嗡作响,我们拖着行李走在路上隆隆作响。走过有狗的人家,警觉地狗便会隔着墙头叫唤两声。
出了村子,小路的两边变得空旷幽静,路两边的草丛和花生地里的虫鸣也沉寂了良久,抬头仰望浩瀚的夜空中的星星,有的星星会躲在云层的后面,有的星星独自闪烁天空的另一边。路过漆黑的一片坟茔之地,我会加紧步伐,与母亲靠的近一些,过石桥的时候,我会停下脚步,听一听桥下小河淌水的声音。
有月亮悬挂在夜空的时候,前面的路要好走许多,我发现有时候星星也像淘气的孩子一样,一长大便要远离月亮妈妈的身边,一定是想到更远的地方闯荡,去自由自在的发光发亮。
我和母亲在路上很少说话,沉重的行李,勒得手又麻又疼,一前一后,彼此沉默着,我有时会猜想母亲在路上会想些什么?母亲的念头可能都与生活有关,母亲说,出去就是为了挣钱,攒下来,藏在身体最亲近的口袋里,母亲不相信银行卡,她只相信银行存折,她挣到钱都包在一个手帕里,省吃俭用只为等着我和姊妹们上学时用。我心里想的是大城市,城市中也许会有一天,会有我的一处容身之所,我不用低着头走在马路边上,不用想着去捡旁边的空矿泉水瓶子,不敢用目光去注视城市人的眼光,不用摘路边无花果树上的果子而担心小区居民的冷眼。脚下的路很长,我走在路上漫无边际的想了很多很多。
不知道从什么年龄开始,我的脚越来越有力量,为了省下一块钱的公交票钱,我能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不知疲倦,对于从家到小镇十字路口车站这段路途来说,当然也耗费不了太多的气力,小镇上的杂货铺门外还亮着一盏灯,远远的看到昏黄的灯光,就让我感到离着车站越来越近了,小镇网吧的窗户还亮着光,门外的台球桌用薄膜盖着,我视线里十字路口的一家早餐店开始出摊炸油条了,路口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灭,这时我和母亲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在路边蹲着,吸着烟,默默不语,还有带着围巾的女人,在路口的一侧烧起纸钱,从北半天空照过来两根通明的灯光,我知道,我要乘车去往下一段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