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四
在城里住,我和众人一样,关注楼市、车市,关注股市、菜市,却不关注星星和月亮。下班回家,除了干家务,就是抱着手机看电视,看起来很忙,实际也很累。有电,有灯,在家随手开灯,出门有路灯、有霓虹,再远还有车灯,所以没人在乎有没有星星和月亮。
2010年国庆节假期我带宁馨回老家帮三姐秋收。晚上在外头耍,宁馨突然问我:“为什么三姨家的星星这么多、这么亮,我们家的星星又少又不亮?”她这一问,我才注意到,可不是嘛,老家的星星又大又亮,密密麻麻挤在天上。
进城二十年了,不需要星星指引方向,不需要月亮照亮,更不需要根据它们推测天象,所以从来没有注意过星星和月亮。
从三姐家回来,我认真地看了看城里的星星和月亮。就像宁馨说的,城里的星星又少又不亮,月亮也暗淡无光。
2011年夏天去镜泊湖,宿在湖边上,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那里的天空就像新染的深蓝布,格外干净,星星繁密,耀眼安详。四外静寂,偶有野鸭叫声从芦苇深处传来。浅浅的暖流从心底涌到鼻腔,温暖得想哭。这景象,曾经那么熟悉,又失却已久。
去年夏天去了内蒙古乌拉盖草原。那里还没开发,没有电视,没有网络,连手机信号也没有。白天骑马、射箭、拔河,夜里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火熄了,跳累了,无所事事,只能睡觉。大人孩子不到一天就连连抱怨,无法忍受。小孩儿闹着要走,说“一到晚上什么也没有”。可我觉得草原的夜晚那么美好:马静静地站着,牛安静地跪着,羊天生胆小,一到天黑就吓得挤在圈里,连个响鼻也不敢打;远处的灯光被静谧一层层过滤,穿不透无边黑暗,亮得有气无力;偶有胆大的虫子叫两声,显得犀利、突兀,连它自己也被吓到了,赶紧噤声。
夜空像一口倒扣的锅,锅底是纯净的深蓝色缎面,镶满耀眼的宝钻。钻石那么多那么沉,把锅底拽得很低很低,仿佛要掉下来,个子高的跳起来就可以够到,个子矮的往锅沿边上走一走也能够到。此情此景,人不由自主地放空,觉得自己就是脚下的一棵草、一朵花,或是一粒看不见的尘埃,真真切切地与天地融为一体了。又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喉咙。为什么长大后觉得星星又少又不亮呢?其实不论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它们从来都没变过,还是一颗不少地挂在天上。
我们小时候喜欢看天空,看星星。夏天晚上,我家平房上躺满了人乘凉。天空干净,满眼星星,大人就教小孩儿认哪是牛郎哪是织女,哪是天河哪是北斗,哪是长庚哪是启明,还编成歌儿:“启明星,真用功,一早起来送长庚。”因为启明星升起,长庚星就要落下去了。长大后才知道它们其实是同一颗星,叫金星,有时凌晨它从东方升起,有时傍晚从西方升起,但我还是愿意像小时候那样叫它不同的名字。
农村人对月亮比对星星有感情。人们有时要看月晕来判断天气,比如天空暗黄,月亮不是很亮,周围有一圈一圈的月晕时,预示明后天有大风。农忙季节月亮中大用。一到秋忙,人们恨不得夜夜有月亮,白天在地里忙,运回来的玉米都堆在场里,夜里借着月光褪苞皮,不热不凉,讲着老故事,哼着新歌曲,既不感觉累,又不感觉忙。小孩儿也巴望月亮,有了月亮,夜晚就是白天的延长,好出去耍呀,跳房子、踢毽子、藏猫猫,村里村外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孩子,大人不找不叫,孩子就不知道睡觉。
我家东边是村里的粪场,不晒粪的时候就是小孩儿的耍场。紧挨粪场的那户人家搬走了,老屋拆了,平了,留下的茅坑没填埋,用碎草遮掩了事。有个冬夜月光如华,一帮子小孩儿在晒粪场上追来追去,一个小姐姐不慎落入茅坑。众小孩儿七手八脚把她拉上来,小姐姐浑身已被粪汤灌透了,哭了,也不敢用手抹眼泪,两只手上全是粪。我们送她回家,帮她打开大门,就不敢往里送了,都避在门外。她娘出来一看就火了,厉声斥责:“活该!屎汤子怎么没灌你嘴里去?灌你嘴里多好呃,也省下了哭的力气!你还有脸哭呃!”一边帮闺女收拾一边斥责:“夜里还去疯?长不长记性?”
小孩儿怎么可能长记性?另一个伙伴叫社儿,从小死了爹,娘拉着一窝孩子过。日子难熬,娘就没有好脾气,对孩子除了打就是骂,从来没有好脸色。一天晚上月亮好,我们在村前河套里藏猫猫。轮到社儿找人,他眼上蒙着围巾,一边咋呼,一边两手摸索。我们藏在玉米秸垛里,透过缝隙看见他娘来了。社儿摸索着,一把抱住娘一边兴奋地喊:“找到了!找到了!”社儿娘也不吱声,挣开身子,抬起脚,一脚把社儿踹倒了,一边咧咧地骂着一边又狠狠踹了几脚。社儿爬起来,扯了围巾扔在地上,咧咧地哭着,被娘一步一踹地押走了,走远了,还掉头吆喝:“明后晌还来耍哈!”因为他知道明天晚上月光依然好,他可不想浪费掉。那时候的小孩儿都这样。
城里不需要月光,所以城里也就没有月光。没有月光,心里有块地方就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