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沁园春·孤馆灯青》面世950周年有感
杨春忠
(接上期)
人生在世,无论漂泊何处,家乡都是永远的念想。海州逗留三日,苏轼与太守陈汝奭相谈十分动情,满怀乡思写下《浣溪沙·赠陈海州》:“陈尝为眉令,有声。长记鸣琴子贱堂,朱颜绿发映垂杨。如今秋鬓数茎霜。聚散交游如梦寐,升沈闲事莫思量。仲卿终不忘桐乡。”后来忆及与陈公的这次相见,又作《次韵陈海州书怀》:“陈曾令乡邑。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旧闻草木皆仙药,欲弃妻孥守市阛。雅志未成空自叹,故人相对苦为颜。酒醒却忆儿童事,长恨双凫去莫攀。”
本来,苏轼计划乘此赴任之机,先绕道海州,再由楚州(今淮安市淮安区)登船,沿泗水至徐州,然后溯清河北上,前往齐州(今济南)探望弟弟苏辙,顺便看一看新生的侄子虎儿。没想到天旱仍在继续,泗水干枯根本无法行船。且因在湖州耽搁时间太多,时入严冬后到济南必经的清河也已开始结冰,无法通航,只好弃舟登陆,从海州出发,直赴海州往北四百五十里的密州(今诸城)任所。按北宋行政区划,全国州郡划为十五路,而淮南东路一共有十个州(分别是:亳州、宿州、海州、泗州、楚州、滁州、真州、扬州、泰州、通州),其中海州地处淮南东路最北端。现在看来,一首被后世誉为代表苏轼豪放派词风的作品《沁园春·孤馆灯青》,之所以能在今日鲁苏交界的绣针河畔诞生面世,完全是因历史条件、地理环境、天气变化等多种因素交织而成的机缘巧合,而非是凭空想象的一种盲目偶然。
毫无疑问,那个时代的出行习惯和交通条件,难以与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进行比对。苏轼率全家离开海州踏上陆路行程后,经过几日奔波,方于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十一月二十一日左右来到淮南东路与京东东路交界之处的绣针河畔,跨河宿住在了高密境内偏远驿道上的一处茅屋客栈。
离杭将近五十天里,苏轼与朋友们豪爽相聚、酬答唱和,一路上疯疯癫癫,时而笑得天昏地暗,时而醉得天旋地转,时而伤感天愁地怨,待到与朋友们逐一分手离别,来到绣针河畔,夜宿荒村孤馆,终于清静下来,却又心事重重,千头万绪,千丝万缕。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望着那如豆的油灯,想起在齐州的弟弟,久久难以入梦。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自己已经快四十岁了,出仕时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以天下为己任。然而二十载过去,虽历经坎坷跋涉、雨雪风霜,但对朝廷、对江山社稷、对天下百姓又曾有过多少作为?李白说生我材必有用,但我苏轼面临的朝廷环境又是什么?想来想去,他有些灰心,真想学习陶渊明,和弟弟一起回到蜀中去,重新过那田园耕读生活,然而这满腹经纶,蕴之未用,报国之志,藏而未酬,又实不甘心。东想西想,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刚眯了一会,又被啼鸡弄醒。
正所谓“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黎明时分,万籁无声,孤寂的客馆灯光暗淡,荒野的小店传来阵阵鸡鸣,旅人枕上残梦依稀,看上去一切都是冷冷清清。渐渐地,天上月亮一点一点收起洁如丝帛的清辉;地上晨霜发出微弱的光芒。随着天色变白,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像锦绣般铺展开来;近处树叶上、草丛间到处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堪称是“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被鸡鸣声惊醒的苏轼想到自己一家连日里起早摸黑,奔赴密州,但山高水长,总不见终点。由赴任旅途联想到人生道路,不禁叹息世间之路没有尽头,像自己这样劳顿奔波却前程未卜,有限人生终究是苦多乐少,“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啊。
唉,这真是“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早餐之后,苏轼骑在驴背上(家人乘坐驴车)慢慢行走,继续想着昨夜心事:当初兄弟二人胸怀大志进京应考,真如陆机、陆云兄弟一样,风华正茂,文采飞扬,学识广博。自以为诗书万卷,妙笔在手,文思敏捷,胸怀天下,辅佐国君成就尧舜之治、实现经世济国理想还会有什么困难呢?“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事实也是如此,刚受任用倍受荣宠,欧阳修惊叹其“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宋史·卷三三八·列传第九十七》)可后来慢慢发现,政治舞台变化万端,要做到星月同辉、事业有成并非想象那么简单,任你胸藏万卷,下笔千言,如果碰巧当权者并不喜欢,那你的才华与抱负就得不到施展。
行走在从绣针河前往密州府所的这条驿道上,苏轼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古往今来,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思想。世上道路没有尽头,可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不该常为愁苦所累。一个人被任用或被弃置取决于时运,积极入世或消极避世则应由自己决定。只要“卿相之贵,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始终胸怀旷达,则“穷达利害不能为之芥蒂”;只要我们的身体永远康健,得失荣辱、壮志难酬这些东西,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看淡。人生在世,何妨随遇而安、明哲淡定、自信旷达一点。泰然自若、快快乐乐、清闲自在地度过一生,未必就不是一份人生难得的别有洞天:“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正是有了这份豁达、这份理智和这份勇气,后来经历更多磨难的东坡,才能平静接受一切,不断受伤不断愈合,即使连续被贬黄州惠州儋州,也能最终活出自己的品位、形成自己的风格。作为继欧阳修之后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苏轼将北宋诗文革新精神扩大到词的领域,开创了与婉约派并立的豪放派词风,这种扩大题材内容、丰富思想意境的革新发展,开端成型于鲁苏交界的绣针河畔,《沁园春·孤馆灯青》就是其最早的标志性作品。
基于这个原因,我才对寻找苏轼在绣针河畔的历史踪迹一直挂怀。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每次因工作前往岚山,我总是想瞅空扯扯这个话题,找找当年那个地方。2019年春夏之交,我前往安东卫入住三个多月,虽公务极为繁忙,仍顺便请求一位区领导帮助查询,但至今无有回音,未能如愿。想想也很正常,连当年海州知州陈汝奭的一个名字都需要反复考证才能弄清,何况是苏轼仅仅住过一两个晚上,且早已被风吹雨打夷为平地的旅馆方位啊。我真的不该强人所难,乱出题目呢。然而人生往往执念难灭。转眼之间,苏轼的《沁园春·孤馆灯青》已经问世950年,真想看到东坡当年在绣针河畔宿住的那个小“孤馆”,暇时前往体验半天,了却遗憾啊!(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