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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人苏轼
  

 沈凤国
(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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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语堂说:苏轼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的确,但这个乐天派不是天然的、没有任何压力的,而是在自我价值观念的引导和塑造下生成的人生态度,是一种压力下的优雅。苏轼心怀大智慧,堪破上下四方古往今来,深知人生苦短,人生如梦,甚至深知人生的虚无、人生的荒凉和悲剧感。但他的自塑能力、自洽能力、自我疗愈能力很强。经历昨夜兴之所至的、彻底的夜游,再次回到白昼。超然的哲学思想是苏轼人生思想的重要支柱,它塑造了苏轼,又拯救了苏轼。超然,是苏轼自救的人生哲学。苏轼超然的人生哲学观是在密州形成的,修建超然台就是其实践超然的实际行动。
  在超然哲学观形成的基础上,苏轼的文学观、艺术观、乃至于行为观念,都有巨大的转折变化。密州是苏轼人生价值观念的转折点,这从他的诗词风格可以窥见。密州之后,苏轼的人格在分裂的同时进行着更为迅速的人格自恰。性格是一个人的宿命。性格决定命运,命运折射性格。年轻时候的苏轼,少年轻狂,目空一切,以为天下尽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不将世俗的套路放在眼里,这注定了他的灾难。尽管他遍体鳞伤,但他的自愈能力极强。于是,我们看见的苏轼是这样的。他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迅速自我修复,迅速活过来,始终以“呵呵”二字笑对人生。
  苏轼人格和陶渊明人格高度契合,有大批量的和陶诗为证。若不是灵魂深处大面积的契合和同频共振,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乐此不疲地与六百年前的陶子和诗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苏轼是陶渊明的精神复活。我们也从后世明代张岱身上看到了苏轼的影子。中国文化拥有很强的复活能力,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能力而具备了发光的力量。
  用现代心理学分析苏轼,他身上集合了中国人的多重人格,是多重人格的化一。白天儒家思想,治国理政,鞠躬民生。夜晚是庄子思想,逍遥法外,问天问地,我行我素。而儒道思想的缝隙里,生长着指向“虚空”的释迦思想。不是苏轼思想融合得好,是他转换得好。像苏轼那样的人,对付世俗,对待政治,只需半个转身就够了。很多时候,因为足够赤诚,他懒得那样做而已。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内耗,他都懒得弄脏自己。“虽不能也,是不为也。”苏轼就是这样一个具有自我清洁精神的人。所以他不适合在权力中心做官,而适合外放地方官。这样一来,他尽可以脱离权力核心的倾轧,放松地施展自己的抱负。苏轼的底色是文人,是艺术家,是哲学家,是宗教家,是超然的人。他也是最早将民本思想付诸实践的人。朝野内外喜欢他的人最多。他的人格最迷人。
  不因得而自满,不因失而自弃。学者李一冰曾说:苏轼,是个标准的儒学者,他愿与众人同歌共泣,不会在寂寞中离群索居。其实,苏轼是多重人格的合成体,可以随境遇而调整改变,那些乐观与超然,不过是堪破存在与虚无之后的苦中作乐而已。堪破而不说破,明白而不沉沦,自己和自己和解,然后再和周围的环境和解,之后才是所谓的笑对人生。苏轼留给后人的,除了诗文词赋书画艺术开宗立派的杰作,更留下了他人生的底色,他的人生底色是一个多种色彩的调色板。
  谁的人生不是一场又一场的对付呢。苏轼做到了人生就是日常、日常就是人生。苏轼从来不是平面化的、脸谱化的,他是多面的、丰富的、立体的,充满着幽默感甚至是喜感的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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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游,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行为艺术。夜游,何尝不是梦游?苏轼说:“世事大梦一场,人间几度秋凉。”黄庭坚说:“做梦中梦,见身外身。”夜游是中国文化里极古老、极富温情、极有诗意的行为艺术,是彻底剥离了生活外衣的最真实的生活啊。
  人生不过两种状态:一种是享受人生,一种是被人生享受。古来几乎所有人都想实现第一种、拒绝第二种。后人之所以通过书法、绘画的形式反反复复描绘苏轼夜游赤壁,夜游石钟山、夜游儋州西城、夜游承天寺,何尝不是借苏轼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何尝不是在压抑到不敢抬起头来的晚上,到苏轼的诗词文赋中畅快呼吸呢?苏轼夜游,是生命的夜游,是心灵的夜游,是文化的夜游,是通向自由的夜游。眼下,南京博物院正在举办“无尽藏——苏轼作品展览”。千古风流《潇湘竹石图》让人驻足流连不忍离去。还有举世闻名的《枯木怪石图》,仿佛天外的《偃松图》,何尝不是在梦游的状态下诉诸宣纸的梦游?深情的毛笔濡墨而行,八面出锋,在苏轼的潜意识中缓缓游移在月亮地般的绢上、纸上。这些动人的笔墨,仿佛梦里生长。这是苏轼夜游的笔墨,这是苏轼夜游的足迹。
  夜游,何尝不是另一重人格的释放?黑夜是一件可以隐身的衣服,人人皆可穿在身上,且价格低廉,只需你预备好一颗铁定松弛的心就行。你可以选择独游,也可以约二三好友,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仿佛游鱼一头扎进茫茫大水。然而,很多人惧怕黑夜,拒绝黑夜,和黑夜划清界限。他们以为看见的就是真实,他们并不知潜藏在白昼的虚伪与凶险。
  苏轼最后一次具有文化史意义的夜游,大约是他得到朝廷的赦免通知,复任朝奉郎,获准内迁,公元1100年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北归的那次: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此时苏轼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在那个年代,这个年龄的人已经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了。夜深沉。拖着病体夜游明月沧海的苏轼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一年零两个月后,一生颠沛流离的苏轼在北归途中病逝于常州。苏轼,中国文化里的夜游人,灵魂和明月一样澄澈通透之人,隐遁于大地茫茫夜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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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A4 版:海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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