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依衣
山中的溪水,向来是不慌不忙的。它们从石缝里渗出,聚成细流,又汇作小溪,舒舒缓缓地往下淌,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我遇见它时,它正绕过几块苍黑的巨石,水纹漾开,又合拢,显出几分自在。
那是个古樟树下的小湾。树很老了,枝干盘曲如虬龙,叶子却新绿得发亮。树下有一片稍平的地方,躺着几块青石,圆润光滑,像是被无数双手摩挲过;另一边立着陡峭的石壁,水到了这里,偏就贴着石壁根流下去,激起细碎的水花,发出“嗤嗤”的轻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壁上方横着一条山路,向右一瞥,竟发现几级石阶,歪歪斜斜地通向树下。石阶上生着青苔,踩上去有些滑,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不一会,便到了水边。站在这里,能觉出水的凉气,风一吹,扑在脸上、臂上,竟像是细密的水雾。四围静极了,只有溪水在石头上跳动的轻响。时间在这里似乎走得特别慢,或者根本就是停住了。
陶渊明说:“临清流而赋诗。”我虽不能出口成章,但坐在这样的地方,总不免想起几句古诗来。王维的《青溪》最是应景:“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这溪水不正是如此么?于是拣了块白石坐下,面对着流水和石壁。
石壁上竟生着一株龙血树,暗灰色的枝干如铁铸般嶙峋,顶端簇生着剑形的叶片,青中带灰,硬挺如刃。这顽强的生命,硬是从石缝里挣出立足之地,根须如爪,深深扣进岩隙。传说龙血树的树脂如血,能愈百伤,此刻在阳光下,它的轮廓镀着一层暗红的光晕,倒真有几分神话的意味。石壁前还有棵老鼠刺树,结着豌豆大小的红果,密密匝匝地挤在枝头,很是热闹。
溪水在石边拐了个弯,形成一洼清浅的水潭。几尾柳叶小鱼悬在水中,忽而窜动,搅碎了一池光影。青虾弓着透明的身子,在卵石间警觉地游走,长须轻颤,惊起细沙里的螺蛳缓缓爬行。阳光穿透水面,照见石缝间一簇刚孵化的鱼苗,银亮如星点,倏忽聚散。偶有水黾掠过,细足点出涟漪,惊得孑孓四散。这方寸之间的生机,竟也热闹非凡。
不知不觉,竟坐了多时。然而看看溪水,看看石头,看看树木,仿佛一切都没变过,又仿佛已经这样过了千百年。恍惚间,时间在这里变得模糊。溪水自顾自地流淌,不问晨昏;龙血树静默生长,不计年月。我坐在这石上,仿佛成了山的一部分——不是过客,而是与这片山水共生的一草一木。
庄子说:“鱼相忘于江湖。”此刻的我,是否也像那水中的游鱼,浑然忘了尘世的喧嚣?城市里的车马声、人语声,在此处都化作遥远的回响。不必刻意寻求超脱,只需静听溪声,看光影在水面游移,心便自然而然地沉静下来。城市里的喧嚣,生活中的烦扰,在此处都显得遥远了。人常说“洗心革面”,其实何须那么费力?只需在溪边静坐片刻,让水的清凉沁入肺腑,让山的静默沉淀心神,那些蒙在心上的灰尘,便自然脱落了。
石壁上的龙血树在风里微微颤动,剑叶相击,发出细碎的铮鸣。我忽然想,这树为何偏生在此处?是飞鸟衔来的种子,还是风送来的机缘?转而失笑——人总是喜欢强加意义于万物。树不过是树,长在哪里,自有它的因果,何须人来诠释?
溪水依旧流着,不因我的思绪而稍作停留。它从远古流到现在,再流向未来,永不回头。我坐在这里的两个小时,于它不过是眨眼一瞬。但这瞬间的交汇,却让我记挂不已。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今日所见之溪,明日便不再是今日之溪了。
日影西斜,该回去了。起身时,发现裤子上沾了几片荆条的花瓣,紫微微的,像是溪涧留给我的纪念。我轻轻拂去它们,它们便飘落在青石上,依旧静静的。
走上石阶时,回头望了一眼。溪水还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流着;龙血树也还在那里,沉默地守着石壁,仿佛从来如此,永远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