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伟
早春的雨水总也落不尽,瓦檐像浸在青瓷盏里。我取出那只老锡罐时,檐角正悬着半滴将坠未坠的水珠,映着天光,倒像是嵌在灰云边的一粒碎玉。
铜铫在红泥小炉上轻吟,水声由细碎渐渐绵长,恍若隔世的山溪漫过苔石。茶是去年秋末自天台山带回的,叶片蜷曲如佛前打坐的沙弥,沉睡在锡罐深处。此时经沸水一唤,便在素白盖碗中舒展腰肢,浮沉间竟有了游鱼的姿态。
父亲常说,茶叶是有记忆的。二十年前他在武夷茶场当学徒,总要把新采的茶青摊在竹匾里,任山风把云雾揉进叶脉。“你听这水声”,他握着我的手去碰铜铫的提梁,“三分蟹眼起,七分鱼鳞生,待松涛阵阵时,方是茶汤魂魄醒转的时辰。”如今老屋的砖缝里还嵌着几片武夷岩茶的碎末,光阴洇成深褐色的纹路,倒比墙角的青苔更懂得沉默。
茶烟自盖碗的隙缝袅袅逸出,与檐角垂落的雨丝纠缠成纱。忽有燕影掠过院墙,翅尖扫落几瓣玉兰,正巧坠在茶盘边缘。这倒让我记起沈三白在《浮生六记》里写的场景:芸娘将茶叶置于荷花心,晨起收来烹煮。只是我总嫌荷香太艳,不如取腊月收的梅上雪水,存在老陶瓮里,待到春分启封,水面上还浮着去岁的梅花魂。
第二泡的茶汤转为杏黄,像吴冠中笔下的江南水色,既清且醇。茶气氤氲间,老藤椅的榫卯发出细微叹息,应和着远处学堂飘来的琴声。茶过三巡,日影已斜斜爬上东墙。紫砂壶承里积了薄薄一层茶渍,像古河道干涸后留下的纹路。这让我想起在摩洛哥见过的茶炊,银壶雕着繁复的阿拉伯藤蔓,薄荷与方糖的甜腻在热气里翻腾,终究不似中国茶的清寂。茶之道,原是要留三分余地,恰如倪瓒的山水,满纸云烟中偏要空出一角苍天。
暮色渐浓时,邻家的阿婆拄着拐杖路过门前。她望着我手中的茶盏笑道:“后生仔吃茶,倒吃出神仙模样。”我忙起身斟了半杯奉上,她却不接,只从蓝布衫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自家晒的九曲红梅,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的金贵茶。”纸包散开时,暗红的茶叶里果然蜷着几朵干梅花,香气竟比新茶还要来得绵长。
晚风起时,炉火已冷。茶渣在清水里缓缓下沉,像一尾尾归巢的墨鱼。梁实秋说喝好茶要“如斋戒沐浴”,而我只记得那个暮春的黄昏,父亲用粗陶碗给我倒人生第一口茶,碗沿的裂纹里沁着茶色,恍若他眼角笑出的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