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秋韦
我总以为,饭桌是有声音的,而且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
小时候,家住在农村青砖房,厨房盖在最后头,毗邻过道。那时没有饭厅,只有隔壁屋子设有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旁边立着一人高的木碗柜,简单组合成了吃饭的地方。说是吃饭,其实桌面堆放了许多杂物:平时亲戚送的香油、秋天里收下的菜种、存水的大暖壶……乃至从外面掐回的一把菜花,都顺手搁置在这里,久而久之,偌大的饭桌只剩下了一小方留给我们。
可即便是这么局促的空间,我也爱。故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十分守时。吃早饭啦,又到晌午啦,宵夜啦,每临近饭点,肚子自动“咕噜咕噜”,家家户户的烟囱不约而同地冒起炊烟,灶膛上的柴锅里开始“滋啦滋啦”,伴随阵阵白烟腾起,乡村菜蔬的灵魂飘荡在空气中,惹人直发馋。做活的大人们放下锄头,笑眯眯地到厨房左看右看,小孩子跑进跑出,盯着锅烟问东问西,简直急不可耐。“收桌子,吃饭!”只待厨房一声令下,大家把桌上碍眼的物品挪开,利利索索地腾出地儿,七手八脚地把饭菜端上桌。
饭菜上桌了,菜盆放在木桌上,有“笃笃”的声响。竖耳谛听,于细微处分辨:沉重的是汤盆,如垂垂老者;轻盈的是菜碗,如飞扬的稚子;若是带着一丝有分量的沉稳,那便是肉碗,鲜美的蒜苗炒肉或辣椒炒肉立刻浮上心头,馋虫早已化作了一滩水。舀饭是最后一道程序,端饭的人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心情,几乎飞奔着在厨房间来回急走,放饭碗的声音也从克制的“笃笃”变成了响亮的“咚咚”,好似在向众人宣告:“赶紧动筷啦!”
上桌,吃饭,筷子敲得碗盆叮当响,时而和风化雨,时而如急促的鼓点,搛菜声、咀嚼声、小孩扒饭的吸溜声、大人的说笑声……都盛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饱足了心胃,也安放了记忆。
记得夏天时,全家都喜欢在门前的桂花树下乘凉,晚饭也在这里吃。母亲嫌八仙桌太沉重,便抬出一张雕花案台,那是她出嫁时,做木匠的外公亲自为她打造的。案台的朱漆早已掉落,露出斑驳的面;侧面镂空,雕琢着各类花鸟图案,枝枝衔接缠绕,细腻婉转,古朴精致。我有点舍不得。“有什么舍不得的?吃饭嘛!”母亲笑笑,像往常一样把饭菜端上桌。彼时我正读李清照的《醉花阴》,又想起她独坐书案饮酒阅诗,便觉这桌案也如同书案,徒生了雅致文气。这样想着,人也不觉端庄起来,筷子落在饭碗里,仿佛有了金石之音。
有一回上城里走亲戚,见其厨房洁净亮堂,母亲啧啧称赞。他们家有一个专门的饭厅,水纹大理石做的桌面,极其时髦、华丽、美观。上菜时,主人将清白瓷碗置在石面上,瓷石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感觉生疼,我的心不由得一紧。母亲看在眼里,赶紧帮忙将叠放的桌垫铺展开来。那顿饭极其丰盛,但听不到轻松愉悦的饭桌音,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翻开书籍,看古人宴饮兴起之时,偏喜以“拍案”来表达:拍案惊奇、拍案而起、拍案叫绝……数不胜数,那不由自主地蓦然一“拍”,使声音随情绪发动,更能表达当时人物的心境。想起在广府地区,如果在餐桌上为客人添茶倒酒,他们不说话,而以“叩指礼”来表示感谢:将右手的食指、中指并在一块,稍弯曲,微笑着,用指尖在桌面轻叩三下,如同蜻蜓点水,声音清脆悦耳,温柔缄默之中,倒是比明言的“谢谢”更能表达亲切与敬意。
饭桌之音,骀荡在悠悠岁月里,既是生活的回音,更是美好情感的积蓄。多年过去,我辗转多地,也听到过不同地方的饭桌音,都彰显着当地独特的人文性格,细细聆听之下,一颗心仿佛也随之荡漾,于醉人的饭菜香中,感受生活乐动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