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龙宽
我与妻子相携,去爬一座小山。一路上,绿叶新发,繁花满树,很是养眼。转过第七个山弯,潺潺的溪水声骤然清亮起来,似是大自然奏响的一曲欢歌。妻子蹲在涧边,轻轻洗手,那圈圈波纹惊起几尾银鱼,它们在卵石间穿梭游弋,划出碎银般的光痕,转瞬又隐没于澄澈的水底。
我们循着溪流向山坳深处走去,脚下的石径渐渐隐没在茂密的蕨草丛里,如同一条通往神秘之境的小路。一方青苔斑驳的巨石映入眼帘,静静卧于这片天地。一路走开,细汗冒出,也有些累了。我依着旧时习惯,褪去外衫,垫在身下小憩。
正恍惚间,突然发现一位银发老者安然端坐在青苔斑驳的山石间,面前支着个竹编茶盘,白瓷盏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似灵动的精灵,让这片静谧山谷有了丝丝生机。
“若不嫌弃青苔污衣,且来饮杯茶。”老人忽然开口,那声音好像被山泉濯洗过的卵石,透着清亮与质朴。我伸手抚摸那粗粝的石面,上面也是潮湿的青苔,心中涌起一丝别样的感觉。老人却毫不在意,撩起衣摆,露出磨得发白的裤管,笑道:“二十年前我在美院教书时,总要求学生先学会弄脏画纸,艺术源于生活,哪能怕脏呢?”说罢,他斟茶,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金石铿锵的韵律。“你瞧这青苔,越是在潮湿背阴之处,越能生出碧玉色的绒毯,生命力顽强得很呐!”
茶汤在盏中徐徐舒展,好像春日里初绽的雀舌。老人感慨道:“年轻时啊,总想除尽园中苔藓,觉得它们杂乱无章,后来历经岁月,才懂它们是山石的呼吸,是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人自言自语,他的银发间粘着几枚松针,仿佛与山林融为一体:“就如同你们这些年轻人,每日忙碌奔波,恨不得把每分每秒都擦拭得锃亮,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反倒失了那份本真的活气。”
妻子采来几朵鹅黄的小花,轻轻漂在茶碗里,那花儿好像瞬间化作会游动的金鱼,在茶汤中嬉戏,给这山间茶席添了几分童趣。
这时,我想起元代诗人虞集笔下“莫惜春衣坐绿苔”的诗句,想必他也是这般洒脱随性。
闲谈中,得知老人就住在山下不远的村子,自己租了一处院落,平日里就喜欢到山中喝茶、独坐。茶是明前的紫笋,水是带着松针清苦的山泉,二者相遇,如同一场久别重逢的知音相聚。老人用三块溪石支起铁壶,火苗欢快地舔舐壶底,发出的声音与水沸的咕嘟声交织,奏响一曲山间茶韵。“这些青苔就是我的老朋友。”老人指给我看,石壁上的苔痕,深浅不一的绿沿着水线蜿蜒,高处是苍青的松萝,好像岁月沉淀的智者;低处是绒绒的凤尾藓,恰似灵动俏皮的孩童,干时敛气,润时生发,千年万年就守着这方山水,不离不弃。
我俯身触摸这方潮湿的苔藓,指尖掠过那湿润的触感,好像抚摸一件浸透时光的旧锦袍,每一寸都写满故事。忽而记起《楚辞》里有“坐堂伏槛,临曲池些”的句子,原来古人早将青苔的韵致刻进诗意,只是我们在现代的喧嚣中,总匆忙赶路,不曾停下脚步,细细品味这份美好。又想起京都西芳寺的苔庭,七百种苔藓编织成如梦如幻,僧人们扫去落叶,却从不清理苔痕,他们深知有些事物需要以虔诚的耐心供养,方能绽放独特光彩。
临近正午,老人从背包里取出个油纸包:“带些山蕨回去,焯水后做菜肴,那滋味,可比肉鲜。”我们临溪作别,老人的灰布衫渐渐隐入山林,仿佛从未出现,只剩茶香在山谷里盘旋不散,似在诉说着这场相遇的余韵。
此时,裤子上沾染的苔痕,正在和风里慢慢洇开,好像一阕正在发芽的宋词,满是诗意与哲思,带着今日山间的馈赠,我和妻子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