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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虫鸣记
  

董云璐

  晨起推窗,檐角悬着半盏残露。忽见细枝上有物蠕动,原是条青虫正伏在榆钱边缘啃食。新叶初绽不过三日,这饕客倒来得准时。我俯身凑近,见它通体碧透如玉髓,脊背间缀着几粒金斑,倒似谁家顽童将晨星揉碎了洒在翡翠上。它吃得极专注,头颈一伸一缩,叶脉便在齿间弯成新月。
  这让我想起幼时在故乡,总爱蹲在祖母的丝瓜架下看虫。春日藤蔓疯长,叶底藏着无数秘密:金龟子背着铜绿铠甲巡视疆域,蚜虫们挤作一团吮吸汁液,螳螂举着镰刀静候伏击。祖母说万物有灵,每片叶子都是虫子的戏台。
  河堤的芦苇刚抽新穗,水蜘蛛在浮萍间划出银亮轨迹。忽见朽木桩上有团琥珀色的茧,薄如蝉翼的丝络在夕照里泛着虹彩。我屏息蹲守,约莫半盏茶功夫,茧壳悄然绽裂,湿漉漉的蝶翼缓缓舒展。这初生的菜粉蝶竟不惧生人,在我掌心稍作停留才翩然远去。翅尖沾染的金粉沾在指纹间,让我想起旧书页里夹着的多年前的银杏叶,同样泛着时光淬炼的微光。
  暮色初临时,纱窗上落满蠓虫。它们撞着玻璃发出细碎声响,忽有壁虎从窗棂缝隙游出,闪电般卷走几只飞虫。这场猎杀寂静得令人心惊,被捕食者甚至来不及在窗上投下完整的剪影。
  夜读时总有小蛾来扑灯。这些鲁莽的殉道者将身影放大在墙壁,演着皮影戏般的悲喜剧。某只绿翅夜蛾格外执着,绕着台灯盘旋出螺旋线,最终坠落在摊开的《诗经》扉页。我用钢笔尖轻轻将它挑起,见翅脉纹路竟与青铜器上的雷纹暗合,仿佛商周工匠早将虫翼的密码铸进礼器。
  如今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这个春天收集的虫蜕:蝉的空衣保持着攀附的姿势,蜻蜓若虫的外壳像件微型胄甲,某片枯叶背面还粘着角蝉蜕下的黄金面具。这些轻如叹息的遗蜕,比任何史书都更诚实地记录着,生命如何在一季春光里完成它们的史诗。
  或许每个春天都是虫族的文艺复兴,而人类不过是偶然闯进展厅的迟来者。当我们用显微镜观察果蝇复眼时,可曾想过它们也在复眼里拆解着人类的虹膜?就像此刻,书页间的蠹鱼正以篆书笔画啃食着时间,而窗外的蝼蛄,仍在执著地校正大地的经纬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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