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月香

　　白日的荷塘是热闹的。游人如织，笑语喧阗，红裙绿伞在栏杆边晃动，搅碎一池静水。待到日头西沉，人群散去，荷塘才渐渐显出自己的本相：数枝清荷，半亩幽玄，水面上浮着未说完的私语。
　　我偏爱在这时踱到塘边。荷叶田田，铺展如铜镜，将天光云影尽数收容。初时，星子是星子，荷是荷；看得久了，便分不清界限。满池银砂随着水波漾开，忽聚忽散，恰似荷花睡醒时揉碎的光。
　　荷塘不广，却深。夜色里，水面黝黑如墨，不知藏了多少故事。风过时，荷叶沙沙低语，水中的星子便轻轻战栗，仿佛被什么惊动了。我想，这水下大约另有一个世界吧。鱼虾虫豸仰头望见浮动的银砂，或许以为那是从天上漏下的碎火，又或许，它们早已知晓那是遥不可及的远方。
　　荷花开得疏落，三两朵隐在叶间，不细看便要错过。花瓣薄如蝉翼，边缘微微蜷曲，像是倦极了，却又强撑着不肯睡去。偶尔有一两颗天泪坠入花心，凝在蕊间，亮得惊人。花与光，一在泥中，一在天外，此刻竟分不出彼此。荷瓣开合间，是否在数算星光的年岁？
　　塘畔老柳低垂，枝条探入水中。柳梢宛若贪玩的孩童，伸手拨乱一池星谱。但水面很快平复，银砂重新聚拢。这散而复聚的戏码，夜夜上演。幼时夏夜纳凉，祖母摇着蒲扇指点星河，说地上每朵花开时，天上就多一颗星子眨眼。如今她的笑意，想必正悬在某一朵荷花的头顶。
　　露水渐浓，荷叶上凝了珠玑，星光一照，便滚落下来，坠入水中时“叮”的一声，惊起细微的涟漪。星影扭曲又复原，像一场微型的天地初开。
　　远处犬吠三两声，夜更静了。荷塘与星空对视，一个俯首，一个垂目，亘古如斯。那些来过又离开的人，那些尚未到来的人，于它们不过是一瞬。唯有柳枝记得风的形状，荷花记得光的温度。
　　天边泛起蟹壳青，银砂渐渐隐去。荷花合拢花瓣，将最后一点星光藏进梦里。
　　我起身离去，鞋底沾了湿冷的露。回头望时，塘面已朦胧似雾。昨夜种种，原是浮光与残荷的一场密谋。星子终会隐去，而荷心记得所有光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