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成
电梯门开了,又关上。我们像被装进铁盒子的货物,从一层运到另一层。
这方寸之间,人们总是默契地遵循着某种规则:眼睛要么盯着跳动的数字,要么黏在手机屏幕上。偶尔有人抬头,目光也迅速错开,仿佛多看一秒就会灼伤对方。我常常想,这大概就是现代都市人最擅长的“视而不见”的艺术。
白领的拇指在手机屏上快速滑动,屏幕的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他的西装很挺括,领带结却歪了,像被谁用力扯过。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浅浅的戒痕——那里曾经应该有个戒指。电梯在12层停下时,他突然把手机锁屏,黑掉的屏幕倒映出他发红的眼眶。
抱着篮球的少年浑身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他不断变换站姿,球鞋在地板上蹭出细小的声响。当电梯在7楼停下,他明显绷紧了身体,可进来的只是个陌生人。他肩膀垮下去的弧度,让我想起老家巷口那只等不到主人的流浪狗。
拎着中药包的老人站得笔直。塑料袋里探出几根枯草似的药材,随着电梯运行轻轻摇晃。每到一层,他浑浊的眼睛就会亮一下,又很快暗下去。直到地下车库那层,他才慢慢挪出去,背影被惨白的灯光拉得很长很长。
这些瞬间像散落的珠子,被我偷偷串起来。我们明明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却远得像是隔着一整个银河。铁盒子里的沉默震耳欲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孤岛上漂流。
有一回电梯突然故障,灯光熄灭的刹那,我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叫。黑暗中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颤抖得很厉害。当应急灯亮起,那只手立刻松开了,是个妆容精致的女孩,她迅速抹了下眼角,重新挺直腰背。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们害怕的或许不是黑暗,而是在黑暗中被看见脆弱的自己。
现在的人太擅长建筑心墙了。我们用耳机隔绝声音,用屏幕阻挡视线,用忙碌敷衍寒暄。可当暴雨突至,地铁故障,或者电梯停电时,那些坚硬的壳就会出现裂缝。就像去年冬天那场大雪,困在写字楼里的陌生人突然开始分享热水和饼干,冰冷的玻璃幕墙内居然蒸腾起久违的热气。
有个总在23楼下班的姑娘,有次突然对着电梯镜子整理头发时问我:“领带歪了,能帮我看看吗?”后来我们成了能点头微笑的关系。这微小的联结像破冰的春水,让铁盒子有了温度。
电梯又快到了。这次我决定对那个常碰面的快递小哥说声“下雨了,注意路滑”。或许他会被吓一跳,但谁知道呢?可能他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
钢铁森林里,我们都在等待一个不期而遇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