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木
故乡小镇上有个汽车站,多年以来,老妈常去那里接我。
高中时,我在县城读书,每两周回家一次。先打的到县客运站,再坐公交到小镇汽车站,还没下车就望见老妈等在那儿了。后面哪怕工作买了车,也不及坐高铁再转车到小镇汽车站省时,所以直到现在——我虽年近不惑,老妈还是来接我。
期间老妈骑的车子换了好多茬,电动车、三轮车、带货箱的三轮车……脸上的皱纹也由眼角额头浅浅的一层,变成遍布全脸,像某种反复细雕的刻章。
每次没找见我,她的表情极其茫然无措,眼睛总急急地在人群中搜寻。一旦认出我,脸上就像干涸的河床涌出溪流——笑意汹涌,面色温润。
我心疼她,每次都打算开车回去。她却强烈反对,嫌我开车太累且不娴熟,更表达她喜欢来接我的意思。时不时还会伤感道,以后走不动路骑不了车,想接你也接不成孩子。一句话,弄得我泪水堆满眼眶。事实上,我也习惯她来接。莫名的,总感觉在嘈杂的人群中重逢,比清冷的在家相见,更令人激动。
乡间的景致,春夏比秋冬时好,我也抓住好时节频繁回去。坐上老妈的“敞篷”车,一路从镇街的繁华驶入乡村的僻静,仿佛浏览幻灯片一样,由一个时代穿梭到另一个时代。越过高楼街道,人声鼎沸,驰向乡村的稻田与菜园,大有《桃花源记》中武陵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之感。
故乡的变化,大也不大,像两条交织的河,一条冲刷着记忆,一条沉淀着现实。小时候,环村河上有三座石桥,如今拆了两座,废弃一座。拆了的石桥,连个石墩都不剩,岁月的光痕仿佛从没照到那里一样。撒开脚丫欢跑的孩童,怎么也想象不出长满芦苇菖蒲的地界,曾经连着一座热闹无比的石栏桥。
废弃的那座,桥面原先宛若一抹彩虹撑在河上,此刻却墩身下陷,像错位的骨架,再不能走了。难以想见多年前,乡亲们喜欢聚到那里过夏夜——铺一片大大的竹席,大人小孩或坐或躺,且闲聊且望星辰。清风漾起沉沉的水波,野鸭拽食浮萍,在不远处发出高亢的“嘎嘎”声,整个影感声感像一把菜刀切开冰镇西瓜,凉丝丝的。
另一种变化,是往好了变化。房前屋后横路竖巷,都铺上了水泥地面,再也不用遭受雨雪天脚陷烂泥的苦楚。且安置了专门的垃圾区和垃圾桶,避免人们将垃圾倾倒河里,污染环境。还有感应路灯,天一黑就亮。
然而,越来越多的乡村却像筑在枯木间的鸟巢,雏鸟长大了飞奔山林,唯有部分老鸟驻守老巢。我所回的故乡,即是如此。年轻人鲜少扎在那里,都是类似我父母那样——暂有气力种粮种菜的老者。中青年们三番五次回去,既是走一走来时路,更是望一望父母可还安好。
一般我归家三天前,老妈就把床单被罩洗好晾干了。住了几天感觉良好,日子一长,便会发现,从自然里摔打出来的自己,却不适应自然的生活了。尤其夏日晌午,酷似炉膛火的热风滚到身上时,再不能自如捏把芭蕉扇,坐在长椅上细听蝉鸣了,奔入空调房才是首选。
挨到晚上,赫然发现手脚也不堪“粗”用了。本想坐在院里望望头顶的云月星辰,却料不到院外的稻禾盛,蚊虫也盛,裹到腿脚上,鼓起七八个红痒包。实在浪漫不起来,只得回屋。
唯有夜里躺到床上,河塘送来清亮的蛙叫声,激发起儿时遥远的记忆,才觉得乡间一切都值得。
对故土怀有深情的归属感,于是一遍遍回去。可一旦结了婚成了家,再回到从小长大的家,心头总时时提醒自己:那是爸妈的家。即便爸妈并无不悦,甚至兴奋无比,然而,看到他们铺床叠被,拿驱蚊药,柴火灶上烧各种饭菜,心里不免会想:我回来,是不是打乱他们的生活了?是不是不可久住?——总是生出许多顾忌。
如此一观,“故乡”这个词,对还守在那里的人,它是具象的名词;对离家多年,客居他乡的人,它大概率只能算虚词,概念词了。作为从乡间飞走的“雏鸟”这一代,恐怕再也回不去那“老巢”了。
行李箱沉甸甸的,塞满了老妈晒的干豆角,蒸的包子,菱角蔬果,爸妈站在汽车站台的一株老树下,频频向我挥手。他们的身影佝偻着,像静默的夕阳,照亮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我手中攥了一粒旧桥墩下寻到的鹅卵石,青釉质黑裂纹,摸起来凉凉的。当年和父母躺在凉席上仰望星空,手里也习惯握着这么一个。石桥塌了,人也会老,然而我总觉得心头的某种东西比石头,比岁月更耐得住磨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