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
天刚蒙蒙亮,日头才露个脸,工人们就爬上了架子。站得高了,太阳追得也快,没多大功夫,那热劲儿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太阳底下晒着的钢筋,摸着烫手,铁管子也热烘烘的。手上的帆布手套,沾满了汗水和铁锈,变得又湿又沉又滑溜。可就算隔着它,手指头碰上那铁家伙,那股沉甸甸的灼热劲儿,还是一下子就钻进了皮肉里。
老张就在这群人里头。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上深深的褶子往下淌。流进眼角,刺得眼睛生疼。他抬起胳膊想擦擦,袖子早就被汗浸得透湿,反而擦不干净。他拧开水壶,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几大口凉水,凉水冲下去,喉咙眼儿是舒坦了,可皮肉底下那股子燥热,像是钉在了骨头缝里,怎么也冲不走。再低下头,汗珠子又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脸,像是总也擦不干。
日头越爬越高,架子上的热气也跟着往上顶。汗把后背的衣裳全溻透了,紧紧贴在脊梁骨上,两块肩胛骨显得特别突出。汗水顺着脊背的沟沟壑壑往下淌,像无数条小蚯蚓在爬,衣服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印子。那湿布粘在皮肉上,人一动弹,就磨得生疼,活像砂纸蹭着皮。
有时候,不知道打哪儿吹来一阵小风,架子上的工人像是约好了似的,都停了手里的活儿,微微仰起脸,使劲儿吸着那点儿难得的凉气,想把它留住。可这风太小气了,刚在耳朵边打个转儿,“嗖”一下就溜走了,钻进了旁边的高楼缝隙里,留下的是更闷更稠的热。老张想起小时候念过的诗,白居易写的《观刈麦》,里头有句“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说的就是这滋味吧?千年前的诗句,倒像是从这脚手架上抄下来的——— 脚底下踩着滚烫的钢筋,热气直往上蒸;背上呢,让那毒日头烙得生疼。
悬在这半空里,低头往下看,街道上的小汽车像孩子们玩的铁皮盒子,来来往往。商店的大玻璃窗里,冷气好像能飘上来似的。那些穿着干净衬衫、打着领带的人,在亮堂的大楼里进进出出,凉快又体面。下面的人偶尔也会抬头看看这越搭越高的架子,可隔得那么远,架子中间那些黑黢黢、忙忙碌碌的人影,他们看不清。
城市的模样,在工人们的手底下一天天清晰起来,像搭积木,一块一块往上摞。到了傍晚,那烤人的热气总算慢慢往下退。西边的天上,铺开几缕凉丝丝的云霞。工人们顺着脚手架,一层一层往下爬。脚终于踩到了踏实的地面,身上的汗早被风吹干了,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硬硬地硌着皮肤。
老张解下腰上捆了一天的安全绳,长长地“唉”了一声,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他回过头,望了望那层层叠叠的架子,它们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静默地立着,已经成了那没盖完的大楼的一部分。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伸进裤兜里摸索着,掏出几张卷了边儿的票子,就着路灯的光,一张一张仔细数着今天的工钱。不远处的商场橱窗,玻璃擦得锃亮,里面模特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手表,指针正指着城里灯红酒绿的热闹时刻。
城市就这么一寸寸、一尺尺地往上长。它长高的每一寸筋骨里,都浸满了数不清的、被毒日头反复烤晒、又被汗水反复浇透的夏天。这些日子,悄没声儿地沉淀在每一根钢筋的缝隙里,融进了每一块砖石的深处——— 城市向上伸展的每一寸,都刻着烈日下,无数个汗流浃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