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华
送父亲回去那天,车子在离家不远的岔口刹停避让,摇下车窗后,我看见表哥的电动三轮车上,中风八年的姑妈,像一捆旧棉被般倚在驾驶座旁。
“带妈去工地。”表哥的嗓音比去年更沙哑了。他脖子上搭着的毛巾已经看不出本色,握着车把的手上结着厚厚的茧。这把曾经在十里八乡闻名的泥刀手,如今要带着瘫痪的老母上工。
我的心突然坠了下去,像被抛进深井的瓦片。姑妈常年坐轮椅,平时总是坐在大门前排解寂寞。表哥不说我也知道,他这回去的工地定是离家远了,表嫂腿有残疾,他出远门时,母亲连如厕都成问题。
这个家像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侄子城里的婚房首付榨干了最后一分积蓄,五六亩韭菜葶地要人弓着腰伺候。村里人收工回家时,他戴着矿灯在地里忙活;别人还在梦乡,他的三轮车已经碾着露水出发了。可就是这样,给母亲洗澡时他总记得多打两遍香皂,夜里起身帮老人翻身从不超过三小时。
表姐是暗夜里的微光。这对兄妹像老屋的承重墙,你撑不住时我顶上。兄妹两家轮流养老,没有固定时间,谁家忙不开,另一家便接回老人。他们从不算计谁多照顾了老人几天,就像土地从不计较播下多少种子。表姐种田之余,在村里渔网厂做工。也常去县城带孙女。日子再苦再难,兄妹俩相互帮衬,哥哥缺钱,妹妹把卖菜籽的钱送来;妹妹家收稻谷、装修房子,总少不了哥哥的身影。这手足之情,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
车子在岔口转向东驶,表哥的三轮车拐进了南边的路。父亲摇上车窗,冷气瞬间充盈车厢。一向寡言的他忽然叹道:“你姑妈这辈子,值了。”
我望着车窗外白晃晃的阳光,蓦地想起《论语》中那句“色难”,真正的孝道或许就是这样,不在祠堂的香火里,而在三轮车颠簸时,下意识护住母亲头的那只手上;在无数个深夜惊醒时,第一时间伸向母亲被角的那份警觉中。像泥土沉默地托举着麦苗,像瓦片固执地遮挡着风雨。